不当博士做厨娘,她在锅碗交响曲中找幸福
从键盘到案板
1998年秋,庄祖宜第一次离开台湾。她辞去了中学的教职,前往纽约攻读人类学。这是个疯狂的举动,她对人类学向往已久,却完全没有基础。下厨成了她对抗焦虑的方式,厨房中弥漫的蒸汽与香气,带来的满足感真切又踏实。
不懈努力下,庄祖宜的学业进步飞快,临近毕业时,她的专业成绩吸引了诸多高校的注意,其中不乏哥伦比亚大学等名校。这仿佛给她插上了翅膀,跻身一流学者也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庄祖宜心中却有种莫名的疑惑,这种感觉在她下厨的时候感触尤深:在顶级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带来的快乐为何还比不上亲手做一道家常小菜强烈呢?
一天,庄祖宜拖着先生吉姆逛街,却被一栋漂亮的红房子吸引了,房子外挂着一块写有“剑桥厨艺学校”的金字牌匾。玻璃窗后的教室里,一个戴高帽的讲师站在意大利地图前高谈阔论,十几个白衣白帽的学生拼命记着笔记。在一旁的厨房中,另一群学生在不锈钢厨具之间穿梭,他们满手油污,却非常快乐。
庄祖宜怔怔看了好久:玻璃这边是学术的压力与苦恼,厨艺的世界却充满奇幻,孕育着无限的生机。此情此景让她脑中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放弃即将到手的博士文凭、进厨艺学校学做菜,此生贡献给锅碗瓢盆!
她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博士朋友佩文,佩文分外诧异:“你已经念到这个地步了,再走一步就能功成名就,怎么突然想放弃了?从名校博士变成厨师,这不是弃明投暗吗?”
庄祖宜沉默了,她为此失眠了好几天,心中始终有个声音仿佛在对她说:“人生有许多可能,唯有尝试,才能找到喜欢的路。”
最终帮她做出决定的,是她那天无意间从烹饪杂志上看到的一则厨师故事:获得了美国年度大厨的格兰特的传奇人生——
格兰特在一次体检中被检查出舌癌,而且已经发展到晚期,医生建议切除三分之二的舌头。为了心爱的厨师事业,他坚决不从,宁愿选择口腔化疗,并因此失去了对于厨师来说最可贵的味觉。然而格兰特却乐观地认为,味觉抽离的过程让他对味道的组合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他设计的新菜令他获得了当年的美国年度大厨奖。
庄祖宜被深深打动了:格兰特受癌症困扰也能继续自己的追寻,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终于,在导师的连连摇头和同学们的惋惜声中,庄祖宜离开了哈佛,搬进了红房子的顶楼。
“小盖帽”奋斗史
进了厨艺学校,庄祖宜才遇到了真正的考验——每天几乎是在学校厨房里度过满满八小时,连上厕所都忘在脑后了。
做法国大餐丝毫不像家庭厨房般闲庭信步,材料要切好,香料要提前准备,时时要抽出时间给砧板消毒,仅剩的喘息时间都交给了洗刷炊具,一个手忙脚乱就功亏一篑,需要从头再来,所有学生恨不得掐着秒表来计算时间。
然而,比起枯坐在电脑前修改论文,她更愿意倾听“厨房奏鸣曲”。法国哲学家萨瓦兰说过:“动物只知道进食,有格调的人才知道去品味。”庄祖宜心领神会,她从未后悔过“投笔从刀”的决定。
大高帽仅属于大厨,小盖帽才是学徒的标志。庄祖宜与许多同学一起,奋斗在向大高帽进化的道路上。在为期十个月的学徒生涯中,她真正体会到了西方的“厨房精神”——用尽浑身解数,为宾客提供最精美的食物,从原料到烹饪,最后到上菜都丝毫不能大意。
为了达成大厨的目标,庄祖宜曾经没日没夜苦练刀工,每天都要细切数十公斤的蔬菜,到最后她连切五十公斤的洋葱也不会涕泪横流,只因为在刀工上狠下了功夫,控制住了洋葱汁水的飞溅。她还曾一个人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冷库中挑选食材,出来时已浑身僵硬,连话都说不出来。
九个月后,厨艺学院的毕业考试来临了。除了笔试,学生还要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创意菜色”,但食材和烹饪都需要学生自己动手完成。学校给学生留下了充足的时间准备,庄祖宜身边的同学相继“失踪”,他们奔赴各地,寻找理想的食材。一个同学为了获取最好的鹿肉,深入加拿大北部,在当地租借直升机追踪鹿群;另一个同学不惜带上潜水装置,孤身一人在鲨鱼游弋的澳大利亚珊瑚礁中寻找龙虾……
眼看考试时间一天天接近,庄祖宜心急如焚。吉姆将她拖到夏威夷,走进当地最好的西餐厅,点了一桌西餐,试图帮她寻找灵感。
庄祖宜漫不经心地咀嚼着食物,忽然,她眼前一亮,连忙转动舌尖,品味着口中的食物。原来,那是一盘看似普通的豆苗,但其中蕴藏着浓郁的花生香味。她没有在配料中找到与花生有关的调味品,这种奇异的香味是哪里来的呢?她又挑起一些豆苗品尝,发现花生的香味竟然来自豆苗本身!
她突然想起了一道“豆苗扒全鸭”的中国小菜,又想起了福建的樟茶鸭,脑中灵光一闪:为什么不能“中西合璧”,用法国大餐的手法,再配上带有花生香味的可口豆苗,制作一道别出心裁的菜品呢?
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庄祖宜扔下刀叉,奔向了厨房。很快她就被礼貌地“请”了出来,原来,这里的豆苗是特别培育的种类,只在夏威夷种植,产量极低,连他们的连锁西餐厅都供应不过来,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庄祖宜磨破了嘴皮,得到的也只是摇头。
用餐完毕后,庄祖宜借口去泡吧,离开了宾馆。她是没能买到想要的豆苗,却打听出了培育它的园圃。趁着夜色,她偷偷潜入了园圃。这是个非常冒险的举动,美国法律明文规定,擅闯私人领地警告无效后可以当场击毙。
庄祖宜的行踪很快被电子眼发现了,几名膀大腰圆的保安围住了她。不一会,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也跑了过来。庄祖宜连忙解释来意,没想到中年男人听了后哈哈大笑,表示愿意支持她的毕业创作,需要的时候,她可以去开在美国本土的连锁西餐厅取用,那些豆苗是空运过去的,非常新鲜。
回到美国后,庄祖宜反复跑遍市场,终于找到了需要的食材。可转眼她又有了新麻烦:自从开始练习烧鸭子后,家里就出现了一只小老鼠,每当鸭子开始滋滋冒油时,小老鼠就会无声无息地从墙角里爬出来,在她的惊声尖叫中又飞快消失。炖鸭骨汤时,小老鼠更是频繁出现,贪婪地呼吸着菜香。庄祖宜几次设下陷阱,小老鼠都没有中招。她忽然有了个可爱的想法:是不是自己做的菜不够好,没有吸引到小老鼠呢?于是,她每次煎鸭胸,都会为小老鼠留下一块肉,哪天小老鼠上钩了,就说明创意菜合格了。
最后上钩的不是小老鼠,而是评委们。庄祖宜创造的“中法混血鸭”,一片片鸭肉金黄香脆,绿雪菜、鲜辣椒与鲜嫩的豆苗点缀其外;浓郁甜香的鸭骨汤中,掺杂了日本梅酒与台湾乌龙茶的美妙滋味。这道搭配受到了评委的一致好评,十个月的训练,庄祖宜从一个完全没有接触过西餐的菜鸟变成了大厨,平平的小盖帽也换成了高高的白帽子,这种成就感无与伦比!
人生就是寻找最爱的旅程
2007年,庄祖宜与吉姆来到香港。吉姆在美国领事馆担任外交官,而庄祖宜成功应聘进了一家洲际酒店。
虽然顺利毕业,但西餐厅的规矩是大厨要从头一步步做起,一般要经过冷厨、蔬菜台、肉台、酱台、屠宰台、点心台,以便熟悉每一个环节。
庄祖宜再一次戴上小盖帽,这时她才弄清楚“学院派”与“实战派”到底有多大的差别,在厨艺学校是每人处理一只龙虾,而这里的厨师一个人几十分钟就能料理一桶。不到一个礼拜,她就筋骨酸痛,但再困难也要上工,这里的厨房从早上10点站到晚上10点,处理的又是极其精致的法国材料。难怪法国的“厨工”和“部队”都是同一个单词!
不过,庄祖宜也开阔了眼界,让她印象最深的是白松露收获季。2007年白松露产量锐减,售价也水涨船高,比往年贵了六成。她每天经手顶级食材,却又不能染指,实在心痒难耐。某次在处理一叠切好的白松露薄片时,袖口不小心扫到,顿时有几片薄如蝉翼的薄片,像蝴蝶般翩翩落地,让她心跳都停顿了两秒。掉在地上的食材自然无法再放回餐盘,庄祖宜又不肯暴殄天物,趁着身边没人,赶紧在水龙头下冲刷两下,一下塞进口中。就是这薄薄四克的白松露,让她不敢开口说话,唯恐齿颊间的芬芳泄露了秘密。
在高级西餐厅实习,经常会有这样的五星级零嘴。为了做一盘达到标准的美味,常常会浪费掉许多边角料,每每看到漂亮的菜被倒掉,庄祖宜都非常心痛,于是决心尽一己之力把它们吃掉:西班牙进口的顶级Bellota黑毛猪五花肉、鲑鱼、牛肋排,还有新鲜的顶级鱼子酱……
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也十分有趣,比如,在厨房里,烈酒一定要喝完。有一次做甜点凤梨派,同事安娜根据食谱小心翼翼地倒出两汤勺伏特加为凤梨调味,却被大厨史蒂芬狠狠瞪了一眼,原来安娜犯了厨房一大禁忌:采购部如果送来一瓶烈酒,怎么可以只用了两汤勺就送回去呢?厨房跟军队一样,如果配给品剩太多,下次配给的分量也会减少。于是,大厨史蒂芬很酷地吩咐下去:“我看这个派里面就加个两汤勺的伏特加,剩下的我们喝掉。”于是那天大家喝了个够,下班后还即兴开了个摇滚Party。
在一次烘焙蛋糕的时候,庄祖宜突发奇想:何不把学习厨师的苦乐写成书,和更多人分享呢?就这样,深受好评的《厨房里的人类学家》《其实,大家都想做菜》相继出炉……有时候看似人生拐了个弯,却能遇到更多的风景。
每个人都有梦想,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实践梦想的勇气。也许庄祖宜从人类学家到厨师的华丽转身能给彷徨中的人们一个启示:人生就是寻找最爱的旅程,当你发现自己真心热爱的东西,你只需要转身,然后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