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现海:异域看长城——明清时期朝鲜燕行使的长城观念
《史学月刊》2017年第6期
长城作为世界历史上修筑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军事工程,不仅直接影响了中国历史的整体进程,而且在其修筑之后,北方民族南下遇到了一定的阻碍,是促其西迁,掀起一波一波征服浪潮的重要因素,从而相应地影响了世界历史的进程。长城修筑之后,因其建筑宏伟和在军事防御方面的重要作用,不仅在中国本土获得广泛关注,在异域地区也成为其他文明了解中国文明的切入点。从世界其他地区对于长城的记载来看,他们对于长城的看法与评价,呈现出因时代变迁与文化差异而有所不同以及不断变化的历史特征。可见,在客观的长城修筑、防御史之外,另有一条关于长城的主观认知的历史,可称之为“长城观念史”,这一历史与长城的客观历史同样源远流长。在世界范围内的长城记忆中,对于长城记载最多、最为系统的是中国本土,其次是以西欧为代表的西方世界,主要是“大航海时代”后耶稣会士对于长城的诸多记述,再者就是朝鲜半岛,主要是明清时期燕行使的记述。
明清时期,不断出使北京的朝鲜燕行使,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另一方面是为向朝鲜政权汇报中国情况,对沿途见闻大都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记载。在这之中,明辽东镇、蓟州镇长城不仅因其雄伟壮观给燕行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长城在明朝与蒙古、女真战争中的重要作用也吸引了燕行使的广泛关注,从而成为燕行录中的重要内容,燕行录也因之成为域外长城史料的最大载体。燕行录不仅具体记述了明代辽东镇、蓟州镇长城防御体系的基本格局,而且细致描写了清代该区域长城的保存与破坏状况,对于深入研究明代长城的防御体系、清代长城的保护状况,都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燕行使对于长城的观念与评价,一方面呈现出逐渐与中国本土接近的历史脉络,这反映出长城观念存在一个以中国为中心,不断向域外传播的历史过程;另一方面反映出燕行使不同的关注视角、政治立场与文化意识,是研究明清中朝关系的重要切入点。本文尝试对燕行录中的长城记述、观念与评价进行全面考察,并揭示其背后的时代变迁、地缘政治与文化意识,从而揭示长城形象在朝鲜半岛“层累地造成”的历史过程,也即朝鲜半岛的“长城观念史”。
长城不仅包括墙体,还包括镇城、营堡、城寨、墩台、壕堑等设施,中国古人对于长城的称谓,除概括性的“长城”“万里长城”外,还针对不同设施,有着具体称呼,比如边墙、障、塞、壕、堑、镇、营、堡、城、寨、墩台、烽燧、烽火台等。长城概括性称谓与具体称谓,是从不同视角或在不同情况下的不同用法,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矛盾。然而这一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却在西方中国研究中引起了一场巨大的争论。20世纪90年代,在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下,美国学者林霨(Arthur Waldron)在《长城:从历史到神话》一书中,从词源学的角度,质疑了“长城”“万里长城”称谓的合理性,以及中国是否存在长城的问题。他的观点是,中国古代文献典籍中很少出现“长城”一词,目前英语“Great Wall”对应的中国古代建筑,包括了城墙、垣、塞、障、城,而甚少指代长城;相反,中国古人称之为“长城”者,并非专指汉人的城墙,还包括游牧民族的城墙。中国古代各朝修筑之“城墙”并没有循着唯一路径,而是存在一系列的“城墙”,它们根据不同防御需要而修筑。不仅如此,明朝人甚至讳称“长城”,只名之“边墙”。因此,“Great Wall”更应对应“城墙”,而非“长城”。与“长城”相比,“万里长城”一词与“Great Wall”内涵更为对等,但“万里长城”作为英语的对等词,其广泛使用应该只是一个现代现象,是明清时期来到中国的耶稣会士发明了这一词汇,并传入西方的[①]。
长城的修筑虽然源远流长,但直到近代,时人对于长城仍处于笼统而朦胧的认识阶段。由于长期受到孟姜女哭长城故事的影响,人们往往下意识地将所有长城视为秦长城。直到民国时期,中国历史地理研究的先驱张相文、历史学家梁启超才开始倡导区分不同时期的长城,展开具体的学术研究[②]。受此影响,这一时期中国学人开始从历史学、地理学、考古学、民俗学、建筑学等角度,对长城展开具体讨论,取得了丰硕成果。
反观这一时期的西方学术界,长期生活在中国的美国学者欧文·拉铁摩尔于1934年出版了《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Inner Asian Frontiers of China),借鉴吸收美国边疆学派创始人弗雷得里克·J·特纳(Frederick. J. Turner)的“边疆假说”理论与英国地理学家麦金德(Halford John Mackinder)的“陆心说”(“大陆腹地说”)理论,首次将之运用于长城研究中,提出了“长城边疆”“边疆形态”(“游牧人王朝”“边境王朝”)等概念,是一部关于长城研究的经典作品,最早构建了关于长城研究的理论框架与解释体系,影响了西方乃至国际长城史研究[③]。
虽然拉铁摩尔的研究成绩显著,但有一个问题不容忽视,那便是他从域外视野出发,将长城视为中国历史与文化的象征,将不同时代的长城视为整体、均质的象征物,相应地忽视了长城自身的发展脉络,而其重点研究的时期其实是先秦、秦汉时期,相应地呈现出以先秦、秦汉时期的长城概括、代表所有时期长城的倾向。
拉铁摩尔在战后“麦卡锡主义”的冲击之下,远走英伦,美国的长城研究因此受到很大影响,之后的长城研究,并未有太大的进步,大多数著作是通俗性读物。因此,20世纪后半期美国乃至整个西方的长城观念,仍然是将之笼统地视为中国历史与文化的象征,缺乏深入、具体的讨论。在这种学术背景下,林霨倡导对长城进行具体的学术研究的做法,无疑有其学术价值。
但林霨以不同时期长城存在诸多不同称谓为依据,否认现代“长城”称谓的合理性,甚至进一步认为中国古代并不存在所谓的长城,长城只是后人将不同城墙捏在一起的“发明”,显然有些过于武断与过头了。长城称谓在西汉时期已甚为流行,汉文帝致匈奴单于之书信也以“长城”为疆界。“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④]
至迟在南北朝时期,已出现作为边防象征的“万里长城”的用法。刘宋檀道济被宋文帝诛杀时,愤曰:“乃复坏汝万里长城。”[⑤]两宋以后,以万里长城为喻之现象逐渐增多,且有直接称秦筑万里长城者。如欧阳修称:“于是,遣将军蒙恬筑万里长城,以防胡人。”[⑥]弘治十四年(1501年),吏部右侍郎王鏊奏请于北边长城军镇设立节制诸镇、统一事权的文官总制,“命出则出,命止则止,大同有急,宣府不得不援;延绥有急,大同不得不赴。号令严肃,声势增重,隐然有万里长城之势矣”[⑦]。这实际上是借万里长城形象地比喻以北边长城军镇事权统一、军事一体所形成的强大战斗和守御能力。清朝官方也继承了明代“万里长城”之称谓,如《钦定盛京通志》中记,皇太极时,“诸臣群下倍感万里长城守岂易,何处无可入之地”[⑧]。因此,林霨认为,明代讳称“长城”而名之“边墙”并不符合史实,明代史籍中“长城”之称谓大量出现,“边墙”则主要指墙体。
“长城”“万里长城”的称谓不仅在中国本土十分流行,而且在朝鲜半岛也十分普遍。比如明清时期朝鲜使节前往北京朝贡,留下大量沿途记录,这类史籍一般被称为“朝天录”或“燕行录”。本文泛称之为“燕行录”。在燕行录中,便大量出现“长城”“万里长城”的称谓。与中国本土一样,燕行使的长城称谓也存在具体特指与概括泛指并存的情况。明弘治元年(1488年),朝鲜官员崔溥遇暴风袭击,一行人由济州岛漂流至杭州,受到中国官民的热情款待,由杭州护送至北京,再由北京护送至鸭绿江。归国后,崔溥将这一经历写成《锦南漂海录》。该书真实地反映了弘治初年中国之社会面貌,在朝鲜不断重版,在15世纪以后的东亚世界影响很大。崔溥虽然并非燕行使,《锦南飘海录》也非一般的燕行录,但崔溥从北京至鸭绿江的旅程路线,与燕行使经行的路线是一致的,《锦南漂海录》所记述的内容,也多与燕行录是同一对象,因此在后世也被视为燕行录的一种,不断得以出版。在《锦南漂海录》中,崔溥简要概括了明代辽东镇、蓟州镇长城的分布格局,分别记述了长城上的各种设施,与明人一般称墙体为“边墙”不同,称边墙为“长垣”“长土城”“长墙”[⑨],反映出异域视角的差异。
但嘉靖时期,燕行使苏世让便采用了长城泛称的方式。嘉靖十三年(1534年),朝鲜官员苏世让目睹了山海关长城的雄伟,记述道:“北望长城,横截山腰,随高低起伏,宛然若白龙蜿蜒之状。”[⑩]万历二年(1574年),朝鲜官员赵宪、许篈出使明朝,分别将沿途见闻记为《朝天日记》《荷谷先生朝天记》。前者专辟《烟台》一目,对辽东镇烟台防守形式与摆边弊端进行了论述,并称“长城”或“长墙” [11]。后者对辽东、蓟州镇“长墙”“烟台”(墩台)及各种设施之间的距离、周边地形皆有详细描述,对当地风土人情也有记载[12]。
进入清代,可能是受到中国本土的影响,燕行使对长城的称谓与中国本土呈现一致的趋势,在他们笔下,“烽台”“墩台”“长城”“万里长城”称谓逐渐增多。如洪大容《燕记》便有:“自沈阳每五里,有烽台及汛堠,墩台可数丈,上为短女墙,台下列烽筩,如大瓮者五,汛堠如我国旌门制,上加短【⺮盾】。”[13]
出现“长城”称谓者。如,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黄汝一《银槎录》记载,“长城三里一烟台”[14]。康熙二年(1663年)李俣《朗善君癸卯燕京录》记山海关“九门在长城之外”, [15]“长城屈曲,横亘山腰”。[16]康熙七年(1668年)朴世堂《西溪燕录》载:“未至山海关数十里,望见长城,起海岸,跨山包岭,逶迤而北,粉堞如云,绵亘无际,实天下壮观也。”[17]康熙十七年(1678年)金海一《燕行录》记:“长城城上有孤庵,绝顶平临大海南。”[18]乾隆三十年(1765年)洪大容称:并称:“长城跨北岳大脉,由居庸古,东北驰千里,耸峙于角山,大断为平地,南二十里,至于望海亭。”[19]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徐命臣《庚辰燕行录》亦称秦修“长城”[20]。
出现“万里长城”称谓者。如,万历十九年(1591年),柳梦寅有二首咏秦长城诗,其中有云:“谁知万里长城起,剩作千秋后代功。”[21]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佚名的《朝天日录》亦称秦长城为“万里长城”[22]。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佚名的《朝天录》记:“万里长城自北跨角山,粉堞横空,隐映于云雾间,盘折而来,东入于大洋中。”[23]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李尚吉《朝天日记》载:“向角山上几半,东登万里长城。”[24]“往望海寺危楼,正在万里长城尽头。”[25]康熙十六年(1677年),孙万雄《燕行日录》称,山海关附近“万里长城萦绕山脊矣”[26]。康熙六十年(1721年),李正臣《燕行录》载:“而所谓望海楼,即万里长城楠边城尽处也。”[27]雍正七年(1729年)金舜协《燕行录》记:“所谓角山寺,在医巫闾山角,而秦皇所筑万里长城城傍也。”[28]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随使团赴京之朴趾源更有“不见万里长城,不识中国之大”[29]的感慨。
可见,至少在明清时期,在中国本土,乃至东亚世界,“长城”“万里长城”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称谓。这一时期进入中国的耶稣会士,其实是受到中国本土的影响,采用、翻译了这一称谓,形成了如今在英语世界广泛流传的“Great Wall”一词。1844年进入中国的法国传教士古伯察,在所撰《鞑靼西藏旅行记》言,“万里长城”的称谓源自中国人。“任何一个民族都未曾筑成由秦始皇帝于公元前244年建成的万里长城那样宏伟的工程。中国人称之为‘万里长城’”[30]。因此,“长城”“万里长城”并非是现代人,更不是西方人发明出来的一种想象或神话。林霨的诠释,过于从后现代主义出发来解构关于长城的认知体系,而未对中国以及东亚文献进行细致考察。
明清时期燕行使对长城设施的称谓,从与中国具有不同的认知差异,到逐渐趋同,呈现了一个“中国化”的历史过程,反映出长城观念在东亚世界存在一个以中国为中心,逐渐传播的历史脉络,这其实也是一部朝鲜半岛的长城观念接受史。
中国士人对于长城有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儒家士人身处统治集团,从官方立场出发,对于长城保障边防的军事功能,予以肯定与赞扬;另一方面,儒家士人从“民本”思想出发,内在地具有调节政权与民众之间关系、维护社会稳定的政治取向,对于修筑长城而劳役民力的情况,又多持批评,甚至控诉的立场。中国古代孟姜女哭长城故事版本不断变幻、升级,呈现了“层累地造成”的特征,其中便有士人积极的参与。明中后期祭祀孟姜女的贞女祠大量出现,更反映出孟姜女叙事官方化的发展倾向[31]。
朝鲜半岛长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朝鲜士人对于长城的认知也与中国士人一样,呈现出内在的矛盾。比如在燕行录中,燕行使一方面对于辽东镇、蓟州镇长城的巍峨壮观非常赞叹,如《锦南漂海录》记:“有孤山临海滨城,北有角山屹立,山海关当其中。北负山,南带海,相距十余里,间为夷夏要险之地。秦将蒙恬所筑长城,跨出于角山之腹,迤迳为卫之东城,以达于海。”[32]再如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吴道一记:“夕到山海关,层峰叠障,簇簇巉巉,若万马奔驰状。层城粉堞,罗络横亘于山之腰脊,真天府金汤也,世称此乃秦始皇所筑万里长城。”[33]另一方面,朝鲜士人对于山海关旁的贞女祠、望夫石同样十分关注,不仅连篇累牍地叙述,而且与中国本土一样,呈现不断丰富、发展的“层累地造成”的发展轨迹。稍早的记载尚十分简单,比如《锦南漂海录》记:“关外有望乡台、望夫台,谚传望夫台即秦筑长城时,孟姜女寻夫之处。”[34]康熙七年(1668年)朴世堂《西溪燕录》记:“过贞女祠,即所谓望夫石者。”[35]后来的记述却愈益丰富。这种记述大体包含两方面内容,一类是记述明清贞女祠祭祀场景的发展过程,反映出这一时期中国本土孟姜女故事的发展情况,比如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吴道一便记载了清代官员立碑于姜女祠事[36]。雍正十年(1732年),赵最寿记载了万历年间于贞女祠建碑事[37]。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徐浩修则记载了晚明至清代祠内不断竖立碑刻之事[38]。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金正中记载了乾隆诸子于姜女祠题咏事[39]。嘉庆六年(1801年),李基宪抄录了姜女祠里更多的题诗,且记载了在祠旁出现的妈祖神像[40]。另一类内容则反映燕行使参与到孟姜女故事的形成与传播之中。燕行使不仅在贞女祠里题词[41],推动了中国本土孟姜女故事的丰富和发展,而且通过在燕行录中不断丰富、演绎、发挥孟姜女故事,从而推动朝鲜半岛孟姜女故事的“层累地造成”。康熙十六年(1677年)孙万雄记道:“望夫石,山阿巨石,磊磊石巅,刻‘望夫石’三字。其下立祠,设贞女孟姜像,而为悲泣之形,扁以‘湘灵并耀’,三韩朱国梓笔也。”[42]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韩泰东《燕行日录》开始指出,孟姜女本姓许,携二子寻夫[43]。此后,燕行使在关于孟姜女神像、孟姜女故事传说、历代吟咏等方面所记的内容则不断丰富。[44]比如,雍正七年(1729年),金舜协《燕行录》中已有秦筑长城征夫60万之数字,以及孟姜女跳海,石浮图(望夫石)出之情节[45]。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随使团赴京之佚名士人引述多首唐人吟咏孟姜女之诗[46]。晚出之《燕辕直指》则专辟《姜女庙记》一目,论述尤为详细[47]。
可见,孟姜女哭长城故事“层累地造成”现象,并不限于中国本土,朝鲜士人也参与其中,不仅推动了中国本土孟姜女哭长城故事的发展,而且将之传播到朝鲜半岛。这就要求孟姜女故事的相关研究,除中国视角外,还应扩大到东亚世界。
明清易代之后,燕行使对于贞女祠的关注除了孟姜女本身,还增加了文天祥,具体来讲,是传说中的文天祥书写的一幅对联。在晚明时期的燕行录中,这一对联已开始出现。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金中清《朝天录》记:“庙门左扉书‘秦王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右扉曰:‘姜女未亡也,千年瓦石为贞’云。”[48]这是目前为止,所知燕行录中最早记载山海关贞女祠中对联者,但该记载尚未指出对联为何人所写。进入清代,这幅对联的关注度骤然提升,而对联的主人也开始出现,那便是南宋灭亡后拒绝投降元朝的文天祥。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朝鲜使团书状官韩祉《燕行日录》记:“庙柱左右有题曰:‘秦皇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姜女未亡也,千年瓦石惟贞。’乃文天祥笔迹云。”[49]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朝鲜使团副使礼曹判书徐命臣亦称:“祠内左右悬牌,左刻:秦皇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右刻:姜女未亡也,千年瓦石犹贞。书以文文山所制,未知果然否?”[50]乾隆三十年(1765年),朝鲜使团书状官子弟洪大容亦记载了这一对联,只是字句稍有差异,云:“柱联一对,传是文丞相笔,曰秦皇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姜女不死也,千年片石留贞。”[51]应该是笔误所致。
文天祥兵败被俘送大都(今北京),一直系于监牢,应无机会赴山海关书写此联。孟姜女祠普遍修建于明代中后期,故此联应撰于明代后期。清代燕行使对这幅对联的来历未加详考,却异常注重,其实意不在对联本身,而在文天祥,是借坚持民族气节、“华夷之辨”的文天祥形象,宣泄朝鲜虽然在武力压迫之下屈服清朝,却仍坚持儒家“华夷意识”,在文化上拒不认同“夷狄”政权清朝的政治心理。
朝鲜长期接受儒家文化,秉持“事大”的政治立场,一向标榜“尊明攘夷”。万历时期,日本丰臣秀吉对朝鲜半岛发动大规模进攻,也就是所谓的“壬辰倭乱”。明朝为援助朝鲜,耗费大量兵力、财力,导致国库空虚,明朝政权灭亡与之有一定关系。对于明朝的巨大付出与牺牲,朝鲜一直十分感念。因此,朝鲜长期坚持与明军协同作战,拒绝向异族建立的清政权投降。虽然战争最终失败,朝鲜被纳入清朝的藩属体制,但在政治、文化上却长期对清朝充满敌意,不断通过各种方式迂曲地表达出来。文天祥在南宋灭亡之后,坚决不投降元朝,成为坚守气节、不向“夷狄”屈服的儒家精神的代表。燕行使对于这一对联的强调,意在表达和抒发不与“夷狄”建立的清朝站在同一立场的政治心理与政治情感。
明朝面对蒙古、女真的进攻,结合北部边疆的地形特征,不断修筑长城,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方民族的骑兵优势,大体控制了北部边疆。鉴于长城的这一历史作用,明代燕行使对长城大都持肯定立场。如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黄汝一记载了长城空间分布与防守制度,对于长城严密的防御体系十分赞叹:“长城三里一烟台,一台十名军;五里一小铺,十里一大铺,三十里一大寨。贼来则烟军交臂瞭望,铺卒各把弓家,中朝防戍之法,亦云周且宏矣。”对比之下,他认为朝鲜边防设施显得十分简陋:“我国边防蕞尔斗城,亦不能把守,毕竟无一名军卒,诚可哀也已。”[52]嘉靖十六年(1537年),丁焕记述了民众修筑城堡以自保的现象:“民村危恐,不能私立门户,五六家或十余家共围一墙,筑候(应为堠)墩其中,早阖晏开,以相保焉”[53]。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郑士信也记载了山海关外墩台传递烽火、保障商旅的双重功能:“烟台者瞭望,虏来【麦羊】呵呵息,出烟气通报,兼筑高堞,使行旅仓卒得避凶锋抢掠者也,其制之创真奇哉!”[54]
但在明后期尤其是晚明,随着明军战斗力的下降,长城经常无法起到真正御敌的效果。对于这种外强中干的情形,万历二年(1574年),燕行使赵宪进行了客观的记述,一方面对长城防御的严密性与防御功能充分肯定,比如专列《烟台》一目,不仅记述了墩台分布之密集,“辽南烟台,多在山上,上无人家,设于闾者,仅见一二。自辽以西,五里一台,相望不绝。台上构屋,台下又设小城”,而且指出军队后勤供应也十分完善。“城中例令五丁率家以守之,丁给月俸银二钱。边墙烟台之军,则加给冬衣。其养兵之劳,守边之策,可谓至矣。”[55]但另一方面,赵宪对于长城守军的消极防御也有所批评与讥讽:“而例遇小贼,辄伏城头,不敢发一矢,以致恣意虏掠,坐看系缚鱼肉而已。”[56]
不过整体而言,明后期燕行使对于长城基本持正面肯定的态度。比如赵宪在向朝鲜国王汇报明朝长城防御体系时,便充分肯定了长城设计之完善、管理之合理。他将辽东镇、蓟州镇长城防御体系分为三个层次。赵宪首先指出,外层长城防御体系是由边墙与有墩院的边墩构成。
臣窃见辽阳以西至于山海一路,距胡地最近,故既于极边接城(秦万里城)为长墙,有壕子,五里各置一烟台,台下有小方城(如三盆河等墙,绝之地,冬月冰冻,则恐胡人由此入寇。凿冰为墙,以水沃之,彼不敢入来云。又闻戚继光之备倭于南方也,沿海筑墙,间设烟台,自淮东至于广西,无不如是,而守备甚固,倭寇以此不敢下陆云)(少出处??)。[57]
所谓“台下有小方城”,是指墩台下面的四方形墩院。墩院在明代长城防御体系中应用十分普遍,是增强墩台容纳空间和防御功能的重要设施。关于长城防御体系的中间一层,赵宪首先描述了防御体系的设施类别与空间布局,并重点记述了盖有铺房的空心敌台。他指出:
又于长墙之内十五里许(近处相距才十里,远处或至三十里),以其土筑长堤,以防胡兵之直进(此则杨太师兆之所筑也)。烟台、方城,俱如极边,而台上有屋城之四隅,各有陴屋,向路出门,门上亦有陴屋,俱覆以瓦城。外凿壕子,壕子外筑墙,墙外深坎数重,坎外或列植榆柳,虽胡兵众驱而势不得奔突也。[58]
“台上有屋城之四隅,各有陴屋”所指便是戚继光发明的内部中空、上覆房顶的空心敌台。后又论述了长城军队的后勤补给与管理制度。
城中例令五军丁率家以守之,丁给月俸银(二两五钱),各垦城旁空地,以为产业,有警则沿海居民群聚以守之。十五里置一小铺,三十里置一大铺,城子渐广,而人居者渐众(如牛家庄既有九军,而冬月益戍以千军)。器械完缮,而守备周密,凡城颓之处,则官拨银两以修之。中原民犯罪者多所徙居,而山海关门有兵部主事一人,以朝夕掌其开闭,监其出入,虽极恋乡土者,罔有逃还之计,各于定配之地,人怀死守之志,是以关外一线之路,连绵不绝,以达于辽。[59]
最后,赵宪还简单论述了内层长城防御体系的情况:“关内则虽无烟台之城,而十五里铺、三十里铺则无处无之,州县、城池无不牢壮,虽有劲敌,人恃以无惧。” [60]
对于朝鲜国王有意仿照明朝,进一步完善长城设施的想法,赵宪从劳役的角度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今若欲遵中朝之制,设城置台,而一用民力,则城基未完而民已不守矣”,从而建议上自王室,下自官民,皆捐资筑城[61]。
但入清以后,燕行使对长城作用的认识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基本转向了否定的立场。因为燕行使在总结明朝灭亡教训时,认为明朝修筑长城,不仅未能抵御异族的入侵,反而带来内部民众的沉重赋役压力,最终导致政权灭亡,并以此再次张扬儒家“在德不在险”[62]的政治立场,对明代修长城大加批判。
康熙前期,吴道一便对明长城持批评态度,他认为明朝修长城,导致“关东民力殆尽于此,仍致人心怨叛,卒启倾覆之祸”,并感慨“古称固国不在金汤,诚确论也”,从而对清朝不修长城的政策表达了赞同的立场。“清人之初入燕京也,议者欲修筑关外城池,九王以为明朝之浚民膏血,大肆力于城池,盖备我也,卒乃见夺于我;我则当休养生灵,何用更烦民力,作此无益之举乎?其议遂寝不行云”[63]。这一观点基本被后来的燕行使所继承。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闵镇远虽然记述了明长城防御之严密:“自小黑山东五里许,始有墩台,周围三十步许,高十丈许,以甓坚筑。四面无门,非云梯难上。每五里置一墩,棋布星罗,云是明末为御胡筑此瞭望贼兵。”但最后话锋一转,批评长城耗费巨额财政,不仅未能防御北方民族,反而最终因此而灭亡。他说:“而每一墩费千金,胡骑未遏而民力先竭,以致败亡云,可为痛哭。”[64]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俞拓基在目睹了明长城 “自小黑山始望见医巫闾山,蜿蜒于西北间,连亘数百里,路傍多有烟台,或圮或存”[65]的现状之后指出,明朝亡于内政不修。他说:“皆明朝备胡时所筑,徒费无限财力,筑此无用小堡。内而用宦嬖用事,外而闒茸充朝,致有甲申之变。痛哉!”[66]
雍正十年(1732年),赵最寿一方面感叹墩台规模之大:“盖自沈阳至山海关,五里筑一墩台,台高数十丈,上可容十数人”。[67]另一方面指出长城并未起到应有作用:“此乃皇朝御虏之备,而一台之费,损银千两,皇朝财力盖尽于此矣。关外千里,错落相望,而终未捍铁骑之长驱。”[68]最后阐明了“守国之道,其不系城堡可见矣”的观点[69]。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李在学也认为:“非不雄矣,而竭天下之财力,作边塞之巨墉,竟何补于开门迎如之时耶?”[70]嘉庆六年(1801年),李基宪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北接巫闾,东南至海口,总为三百六十里余所,世传戚继光所筑,或称袁崇焕所筑,而当时财力盖尽耗于此,可谓虚筑防胡万里城也。”[71]道光十二年(1832年),金景善也认为:“噫!烟台未尝非备边长策,而竟致中国虚耗,流寇乘之,毕竟烟台亦归无用,虽曰天运,而亦其间岂无人谋之不臧?”[72]
可见,明朝灭亡之后,与中国本土一样,朝鲜半岛激于时局的巨大变化,对于长城的评价也呈现了从正面到负面的转变过程。这一评价成为古代社会对于长城的最终评价,直到近代,才又因时局的巨大变化而发生转变。
明长城东端起于今辽宁丹东虎山长城,东接鸭绿江。但清朝入关之后,为抹杀女真曾经是被划于长城之外的“夷狄”的历史事实,在官方宣传上,将明长城东端定于山海关。这是在此后二三百年内普遍流传的明长城东起山海关说法的源头。这一官方宣传不仅影响了中国本土对于明长城的判断,也影响了朝鲜半岛的长城认知。
有清一代,朝鲜与清朝不断发生疆界纠纷,有超越鸭绿江而向西北拓展的军事意图,对于长城这一明显标志疆界的建筑,自然乐于默认清朝的做法,也认同明长城东界山海关之说。如康熙七年(1668年),朴世堂便称:“长城初起处,天下此关头。”[73]徐命臣亦接受了这一说法,认为山海关之“望海亭在万里长城尽处”[74]。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徐浩修《燕行纪》载:“盛京边墙南起凤凰城,北至开原,折而西至山海关,周一千九百五十余里。”[75]并记述了每一段落之起至及其与朝鲜边界对应之格局[76]。《燕辕直指》亦称:“自吴王台西行三里至(山海)关,关即长城尽头处也。”[77]《梦经堂日史》亦载:“至望海亭,一名澄海楼,即山海之南,长城东地尽头也。”[78]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朝鲜曾绘制过明长城地图,其中较为著名的一幅是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李颐命所绘《辽蓟关防图》。该地图是在朝鲜长期“尊周攘夷”政治立场的影响下,鉴于当时与清朝划界而产生政治纠纷,而进行军事防备的背景下绘制而成的。
清朝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将东北地区视为龙兴之地,故而非常重视与朝鲜的边界划定。朝鲜也一直重视向西北拓展领土,将之作为与北方民族之间的战略缓冲,自然也非常重视疆界划定之事。康熙时期,清、朝双方围绕鸭绿江、长白山,多次展开边界踏查与界定事宜。正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朝鲜英祖命李颐命绘制边界地图,以作为边界划定、边疆经略的依据。
在进呈英祖的《进辽蓟关防图札》中,李颐命直承出于边界纠纷绘制地图的政治目的。“我国西北边界及豆、鸭两江之外,辽海船路,不合作一图,则彼我接壤处,阙而未备。”[79]为清楚地展示这一区域,李颐命将全图分为十幅,“合图则帖小而难写,不得已作十帖联屏”[80]。在绘制地图时,李颐命不仅充分利用了朝鲜官方资料,而且从清朝私购图籍,从而在边界标注上充分做到知己知彼。
右《辽蓟关防图》,出于臣使燕时所购得皇朝职方郎仙克谨所著《筹胜必览》之书。臣既承移写以进之命,又取清人所编《盛京志》所载乌喇地方图,及我国前日航海贡路与西北江海边界,合成一图(少出处??)。[81]
在序文中,李颐命明确指出,绘制该图是借鉴明朝沦亡的教训,防备清朝南下。他首先概括了近世以来,北方民族多起源于东北、南下中原的地缘政治格局。“臣窃稽唐宋以来,胡夷之乱华者,多起东北”。[82]指出明朝也将战略重心放在东北边疆,但最终仍然未能挽救灭亡的命运。“幽燕一方先被割据,皇朝定鼎,盖为控制边防,壮固十倍于秦城,创业雄图,按此图亦可见也。及至晚季,民心积怨于掊克,大患终成于诞邻,向之重关巨防,今已荡然残破”。[83]朝鲜虽得以保住政权免于沦灭,但防御规划松懈,存在巨大的隐患。“况我邦壤地偏小,而边界阔远,西北边人日与控弦鸣镝之士,隔水相语,沿海要冲,亦无谁何!山东之人,近乃东渔于海西。今虽苟安于目前,真所谓何恃而不恐者也”![84]反观清朝,却在入关之后,仍然加强对辽东地区的经营,事实上对朝鲜具有严重威胁。“又况臣往来燕路,伏见清人不修内外城砦,惟于沈阳、宁塔增陴峙财,疑亦不自期以百年之运,而常若有首丘营窟之计也”。 [85]女真以外更为遥远的部落,也被李颐命颇有远见地纳入了视野。“且伏闻徼外诸酋种落日盛,清人岁输金缯几亿万计,又安知阿骨打、铁木真之属,不生于今日?而彼终以宁藩为归,则胜国之两困于女真、蒙古者,事势亦犹是尔,岂可谓无此虑也”? [86]最终,李颐命告诫朝鲜政权安不忘危,以避免明朝之覆辙。
今臣之进此图者,非敢曰知天下阨塞,将以有为也;亦非欲竭国力而专意边方也,惟愿圣明深察乎边界之难可守、关防之不可恃,而虑患忧难,常若强寇之压境,恭俭节约,以裕民生,使国人知有手足头目之义,追先王未究之志事,戒皇朝末年之覆辙,国家幸甚[87]!
正是由于这一宗旨,《辽蓟关防图》耐人寻味地绘出明清在辽蓟长城地带的对峙形势,从而折射出朝鲜以明朝继承者自居,在明清对峙格局早已成为故事之时,却仍延续了明朝的军事格局,并将之作为将来抵御清朝或北方民族的军事防线。
在绘制方法上,《辽蓟关防图》所采取者也是明朝流行的形象绘法。此后二百年间,与中国地图绘制一样,朝鲜地图绘制亦大体在这一脉络之中,这反映出朝鲜地图深受中国之影响,在“计里画方”地图绘制科学传统兴起与西方制图学逐渐传入之后,仍与中国本土一样,长期延续了地图绘制形象化的人文传统,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东亚文明作为一个整体,在近代前后内部变革与外部冲击联合作用之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却仍延续着传统的内在路径,构成了近代前后东亚文明的主流特征与一般面貌。
明清时期,朝鲜燕行使朝贡北京,沿途经过明代辽东镇、蓟州镇长城,将之详细地记录于燕行录中,形成域外长城史料的最大载体。燕行使对长城的称谓,与中国本土有一定区别,却又逐渐趋同,既反映出异域看长城的不同视角,又反映出长城观念存在一个以中国为中心,不断向外传播的历史过程,或者说存在一个域外的长城形象接受史。无论如何,“长城”“万里长城”称谓在中国本土,乃至东亚世界的普遍存在与广泛流行,反映出这一用于概括所有长城设施的普遍性称谓并非现代才有,更非西方传教士所发明,而是在中国本土产生之后,逐渐传播到东亚,乃至西方世界。
燕行使对于长城的观念认知,与中国士人一样,呈现出正面、负面印象同时存在,并不断变化的历史状况。一方面,明代燕行使对于明长城的雄伟壮观、布局严密与防御作用,持正面的肯定态度;另一方面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对反映长城劳役民众的孟姜女哭长城故事十分关注,不仅推动了中国境内的孟姜女哭长城故事的“层累地造成”的过程,而且将其进一步传播到朝鲜半岛。具体而言,明代燕行使对长城持正面的肯定立场,并积极支持本国修筑长城的政策。积极推动朝鲜政权修筑长城的政治动议。然经历明清易代之后,燕行使认为长城不仅未能防御北方民族,反而因劳役征发导致民众叛乱,最终致使明朝灭亡,其关于长城的评价便由正面转为负面,从而张扬儒家所持政权根本“在德不在险”的政治立场,对长城展开大规模、全面的批判。
明朝灭亡之后,朝鲜出于儒家“华夷之辨”立场,与感念明朝救亡图存之恩,对于清朝一直缺乏政治上的认同,从而在明朝灭亡后,仍借助长城周边场景,比如传说中的文天祥对联,表达这一政治立场与民族情绪;并且将已经荒废的明朝辽东镇、蓟州镇长城防御体系,想象为未来抵御清朝的军事设施,绘制出《辽蓟关防图》。
总之,长城在修筑之后,由于影响巨大,不仅在中国本土,甚至在域外世界,不断形成对其主观认知的历史脉络,这一脉络可称为“长城观念史”。与客观的长城修筑史、军事史一样,历史时期关于长城的主观认知,隐藏着丰富的历史内涵,同样是未来长城研究的重要内容与突破口。朝鲜半岛“长城观念史”的发生过程,与明清时期东亚世界的地缘政治、时代变迁、文化内涵具有密切关系,呈现了应时而变的“层累地造成”的历史现象,不仅是研究明清长城史的重要内容,同时也是揭示这一时期东亚国际关系走向的独特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