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魏晋时期,最高统治者以色取人
实际上,两汉魏晋时期,最高统治者以色取人,一旦获宠,立刻封官晋爵,已成为相当普遍的现象。所以司马迁特地为佞幸立传,开篇就提出:非独女以色媚,士宦亦有之。班固在《汉书佞幸传》中同发一慨: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至于《晋书五行志》说的自咸宁、太康之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相仿效,或至夫妇离绝,多生怨旷,已超出以色获得贵宠的范围,这里姑且不论。但由此也可以看出流风之所及,给社会精神气候带来多么严重的影响。
司马迁在《史记佞幸列传》里写道:昔以色幸者多矣。这里的昔,指的是秦汉以前的春秋战国时期。不过那时男宠的涵义比较局限,只是爱其色,陪伴左右,宠而骄之,有虚位,而无实权。《左传》定公十年记载,宋景公宠幸向魋,把胞弟公子地的四匹白马的鬣尾都染成红色,送给向魋,此事激怒了公子地,立刻派人夺了回去,使得向魋很恐慌,决定逃亡别国。景公对此亦无可奈何,关起门来大哭,眼睛都哭肿了。
魏王和龙阳君的故事,听起来还要动人。一次两个人同船垂钓,龙阳君突然掩面而泣,王问所以,回答是钓到了鱼。魏王感到奇怪,说钓到了鱼为什么还要哭?龙阳君说,钓到鱼自然高兴,但钓到更大的,就不想要前面那条了。因此联想到天下的美人多的是,难免撩起衣裳往大王身边跑,终有一天我会被抛弃,想到这一层,能不哭泣吗?魏王为表示宠爱之心坚不可移,当即布令全国,如果有谁敢于胡说乱道美人之类,就处以灭族之罪。宠幸得可以说无以复加了。但龙阳君本人并没有因此得到实际权位,致使他临钓而泣的潜在因素始终存在。
到了汉代,色臣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一旦恩宠,便授以重位,不仅内承床笫之私,而且外与天下之事。汉文帝宠邓通,汉武帝宠韩嫣,已官拜上大夫,赏赐巨万,犹称小者。最典型的是董贤,汉哀帝一见之下,悦其仪貌,即拜为黄门侍郎,并将其父迁为光禄大夫。不久又升贤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累钜万,贵震朝廷。甚至与皇帝同床昼寝,压住董贤的一只衣袖,汉哀帝宁可用宝剑斩断衣袖,自己悄悄地爬起来,也不愿因自己的不慎而惊醒爱臣的美梦。后来宠幸加码,又迁董贤的父亲为少府,赐爵关内侯,董贤的妻父也封为将作大匠,连董家的僮仆也破例受到赏赐。
董贤本人,经过柔媚婉曲的不懈追寻,终于诏封为高安侯,食邑千户,不久又加封二千户,与丞相孔光并为三公,权力之大,几乎与人主侔矣。而一次在麒麟殿的筵席上,哀帝趁着酒意,扬言要效法尧舜禅让之制,把帝位禅让给董贤。吓得群臣慌忙奏报: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无穷。统业至重,天子无戏言。哀帝听了老大不高兴,如不是几个月之后驾崩,事情如何发展,正难逆料。史书上说,董贤的超人绝技是性柔和便辟,善为媚以自固。宜乎有这样的特点,才能因宠而获致如此高位。
这也就难怪《史》、《汉》两书均重视色臣专宠的问题。
班书针对董贤的教训,认为西汉的衰亡,咎在亲便嬖,所任非仁贤,违背了孔子关于不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的遗教,谆谆致戒后世,一定要懂得王者不私人以官的道理。
司马迁身遭李陵之祸,在武帝之世言今上,运笔较为含蓄,不正面论次蓄宠者的是非得失,而是通过记述史实,证明邓通、韩嫣、李延年一干宠臣,到后来非逐即诛,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他的结论是:甚哉,爱憎之时!意思是说,既然以色事人,就会有因色衰而爱弛的一天,色臣们固宠虽然有方,却无法抗拒爱憎之时的客观规律。
就对后世的警策而言,《史》、《汉》各有侧重,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史家的警策之论,只不过是历史经验的总结,历史本身并不因此有任何改变。汉以后男宠色臣为患,事实上更趋严重,直到南北朝时期一些王朝的频于危亡,也还有这一因素掺杂其间。
沈约撰《宋书》,追溯刘宋一朝的兴衰,毫不宽贷易亲之色和权幸之徒的危害,根据《汉书》的《恩泽侯表》及《佞幸传》的名目,别列《恩幸篇》,痛陈民何以忘宋德的原因。其中写道:人君南面,九重奥绝,陪奉朝夕,义隔卿士,阶闼之任,宜有司存。既而恩以幸生,信由恩固,无可惮之姿,有易亲之色。又说:挟朋树党,政以贿成,鈇钺创痏,构于筵笫之曲,服冕乖轩,出乎言笑之下。缕陈条析得头头是道,比史、班更无所顾忌。司马迁在《佞幸列传》结尾处曾说:自是以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不愧为远识卓断。
总之最高统治者以色取人和权佞色臣以色固宠,始终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个乱源,不论这中间表现形式生出多少变化,王者亲便嬖、私人以官则一,它可以把任何健全的选辟制度都变成有其名而无其实。
陈寅恪先生写有一首《男旦》诗:改男造女态全新,鞠部精华旧绝伦。太息风流衰歇后,传薪翻是读书人。意在讽刺某些没有骨骼的知识界人士在奉行妾妇之道。但如果说这些渊源有自的妾妇之道,也包含有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的流风遗韵,恐怕不致有牵强附会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