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走貂蝉
楔子 我是关羽
很多年后,当我已拎不太动那把沉重的青龙偃月刀的时候,我总是让周仓把它扛在肩上,和他一起漫步聊天。我喜欢漫步在襄阳的城墙上,眺望不远处的汉水迤逦流淌。在我的眼中,这一条浩瀚的河流就像是天上的银河一样宽广弥漫,也像银河一样神秘诡异。时间就是河流,我们全是其中的小鱼小虾,至于那些功名利碌荣华富贵,就像水中跳跃的浪花一样。人一过五十岁,就离上天越来越近,眼前的现实也变得朦胧,寡淡乏味得像是一幅拙劣的画一样。真实和梦境的距离,更薄如一张千疮百孔的纸。
回忆过去,就像婴儿用小小的手掌试图抓住大大的玩具球一样。过去一直躲躲闪闪,让你无法获取。这是回忆的本质吗?我想起童年的夜晚,祖父经常带我看星空。祖父扬起手臂指着满天的星空,叙述庄严而凝重。我现在知道,当一个人试图将有限与无限建立某种连接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肃穆庄严。祖父告诉我,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如果一个人死了,天上的星星也要落下来一颗,如果他病了,星光就会黯淡。后来,在南征北讨的日子里,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读书夜半后观察天象。我更愿意把璀璨无比的星空,当作是神意的图画,以此来得到某种启示。驻守荆州的时候,我经常带着水师在长江上操练。我喜欢在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坐在船板上,感受凉爽的江风,听江水发出轻揉丝绸般的窸窣声。我头顶上的星空纯洁晶亮,就像是一只只孩童的眼睛,不沾一丝纤尘地注视你,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暴露于它的注视之下。我喜欢抬起头,目光睃巡天宇,先找到苍穹中最亮的天极星,然后逐一扫过二十八宿星的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等。我一个一个看着它们,感觉它们并不遥远,亲切得仿佛可以对话似的。有一年的中秋节,我特意乘坐一艘小舢板来到江中心,一汪江水,一叶扁舟,又与大船上的感觉不一样——那些闪烁的星河,铺天盖地把你裹挟进来,只消一会工夫,你就感觉天上的银河与背后的长江融为一体,身边哗哗的水声,不知道来自天上的银河,还是地上的长江;而自己呢,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水虱子一样,浮游在浩渺的水面上。我突然想起孔子所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确是这样,人生有限,时间无限,世界万物,不过是时间翻出的浪花而已。我感到那些闪烁的星辰也是有生命的,不仅有喜怒哀乐,更有七情六欲……说起来也怪,我现在觉得,每当我与自然接触紧密时,我才能得到一些启示,而在其他时候,我总是显得昏昏噩噩,恍然不知所以。我突然意识到仰望天空的必要,对于很多人来说,此举足以让内心纯净,即使感受不到澄明的启迪,感受不到精神和真理,也会使得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认识和甘于渺小,是人走上正途的开始。
这世界上所有一切都是时间的游戏。时间是什么?它就像空气,你平时根本不会看到它,它纤小而滑腻,自如地在你唇齿之间穿行。你呼吸到它,你的气息进出都是它,可你意识不到它。在我的晚年,当岁月淹没到我的胸膛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它的存在了,它经常让我有一种窒息感,让我不由自主地对过去怀有极大困惑,对未来怀有极大的恐惧。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过去和未来就隐匿在我们身边的某处,隐藏在空气、味道或者是灰尘中,不让我们发现罢了。时间才是这个世界的王,人类算得了什么呢?只能算是时间的感受器或者过滤器,是时间的玩偶和附属。至于当下,那是不存在的——它的一半是未来,另一半则是过去。就如同我当初听到的“零”的概念——那是周仓告诉我的,这个概念是从天竺传来的——零是什么?它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在数学上,它的一半是负数,另一半则是正数;它既是起点,又是终点。它就是佛教的“无”,无中生有的“无”。
在荆州的那一段时间,我经常跟周仓、华佗等游山、登亭,玩酿泉之水,于长江之上坐而论道。每逢月夜,我们经常乘船游于长江或汉水之上,饮酒赋诗,振衣起舞,歌声如月影轻风随滔滔江水流淌。孔夫子曾经梦想暮春时于沂水洗澡,在舞雩台上高歌,我们在荆州经常尽性享受这样的生活。有一年初夏,一个轻微薄雾的夜晚,我跟周仓、华佗乘一叶扁舟到了江心,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周围全都是飘飘渺渺的雾霭,就像是漫漶的疑问和困惑一般。不得不说的是,周仓对于万事万物的看法,有着相当的道理。虽然他曾经是我的马弁,现在的偏将,一辈子寂寂无名,不过他心胸广大、知识渊博,是那种能用智慧将一切知识点化开的人。周仓说,人不应该只是为了现世或来世而生存,还应有更远的目标,那就是永生。他又说,一个人不应只生活在经验世界,也就是我们感知的世界里,还应立足长远,在天国中寻求不朽。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神中有一些怪怪的内容。周仓对于世界的看法一直很坚定,他说天地万象都以悲怆初造,任何生命的诞生都伴随着疼痛;生命并不是直线的,而是循环往复的;就像此时,我跟你说话的场景,我和你,以前都存在过,以后还会存在。我有点听不懂他的话,不过我能感觉他的言语中有一种博大的智慧。至于华佗,他对于世界的看法更喜欢与人相联,他说在世界茫然不可知的前提下,天人合一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天人合一的问题解决了,时间的压迫感便不存在了。华佗还说,人生一世,所做的事,无非自欺、欺人、被人欺……我喜欢这样的交谈,无边无际,无拘无束,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还有一次,我忽然听到了小草萌发或者树叶蹦出的声音,如手指拨琴般优雅,如笛音般细微。在中了曹军大将庞德的毒箭之后,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高烧不止,眩晕中,我听到一阵类似笛声的悠扬,不是独奏,而是和声。它似乎来自不远处荆山上的树木花草,分明是花开的声音,叶子抽芽的声音。这种声音跟我平时听到的霓裳之曲不一样,它更为纤细,更为悦耳,美得无懈可击,美的滴水不漏,它甚至给人以启迪,透露着某种神秘的信息。我一下感觉到某种完美的东西。说它更加完美,是因为它更加沉静和自由,更接近于上天的意旨。在此之后,我经常能听到植物阳光般的生长声。它们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表达。一种自在的表达,根本也不需要人们去理解的表达。
哦,如果我啰啰嗦嗦地阐述抽象道理让你厌烦的话,那么,接下来我会讲述“千里走单骑”的故事。回首一生,我觉得最值得品咂的,就是那段“千里走单骑”。这不是指故事环环相扣意趣横生,而是指故事背后的隐秘,以及故事的启迪意义。一般的故事总是故事的重复,只有具有隐秘和启迪意义的故事,才算是独特的。确切地说,“过五关斩六将”不仅是一个传奇,它更是一个心的故事,是人的成长和心的成长。意味着一个人不仅要走得很远,还得不时地跟自己的心魔做斗争,在内心中降龙伏虎……不要说我是在故弄玄虚,其实真的是这样;不要认为我只是一个武将,我还是一个诗人。我尽量还原出一切,让那些微小的细节像堤坝缝隙里渗出的水,或者如躲藏在沙滩里的幼蟹一样爬出来。
这是一个“接龙”的游戏,像一群人围坐,重现古老的“击鼓传花”。故事像花朵一样在人们之间传递,停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幅叙述的拼贴图。伴随着鼓声、笑声、喝彩声,陆续走过爱情、情欲、忧虑、别离、嫉妒、孤独、敌意、眼泪、谣言,走过贫穷、富庶和悲摧,周而复始地循环下去。在游戏中,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环,微不足道,又极其重要。在这样的游戏中,我更喜欢的是漫无目地的遐思,在自己的思绪中畅达的游历,我就像一条浑浑噩噩的鱼一样,已分不太清楚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相了。
一切都写在天上,我们只是叙述者。就像音乐,本来就游离在时空的罅缝里,像摇曳的水草以及扭摆的蛇一样。作曲家只是发现者,他通过灵感发现了音乐,让它悠然浮出时间的水面,像风一样徐徐地吹拂。值得一说的是,语言也是属于时间范畴的,既然叙述者的灵魂已超越时空,讲述自然也达到了自由境界;每一个人的言语都是有色彩的,哪怕传奇,哪怕荒谬。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像一株长长的牵牛花一样,伸展着妖娆的触须,炫丽地开放在阳光之下。
第一章 白马坡
曹 操
当我第一眼看到关云长的时候,我就认为他是一个神,一个非常难得的战神。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汜水关前,当黑鸦鸦的队伍像由金银铜铁交融而成的河流一样从四面八门涌到关前时,我有一种初临大海般的激动。对于我来说,这与其说是一场战争,不如说是一场大戏。这一场为我设计的大戏即将拉开帷幕,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即将成为主角,成为独揽天下的王者。我一直有一个预感,那些奔波于各地的人物,现在凌驾于朝廷之上的大大小小的官吏们,甚至皇帝以及这个时代,都将成为我的背景。那一次讨伐董卓的人马共有十八路,盟主是袁绍。我在刺杀董卓失败之后,也在老家谯郡组织一支人马加入了讨伐的行列。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袁绍,这个出身于繁华世家的花花公子,虽然有高大的身材、雍容的风度以及华丽的外表,但他一直在诸多事情上表现出迟疑不定。他优柔寡断的本质不仅表现为武断粗暴的态度,暧昧游离的眼神,还有对于周边人的不屑一顾。我真不知道他的这种不屑来自于什么地方,是因为他曾经的贵族身份吗?乱世之中,世家贵族早就如一株株大树一样被砍伐掉,没有什么是恒常的,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具体到袁绍经常性的无理,我认为这是一种极其不好的品质,这种品质和性格自小养成,一直没有得到改变。当然,在很多时候,我总是表现得不以为然,在当时的情形下,董卓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至于以后的事情,我相信我们之间肯定会有一个了断,而胜者肯定是我。
那时的刘备还是公孙瓒手下一员籍籍无名的将领,至于关羽,更只是刘备帐下的小马弓手。当董卓手下大将华雄挑着孙坚太守战败丢下的旗帜,在营帐前接二连三地斩落袁术、韩馥手下的一流将士时,那些来自五湖四海,平日里牛气哄哄谁也不服谁的武将们,看着不远处那个如天神共工一样威猛高大的华雄,一个个迟疑着不敢应声。他们穿着漂亮的铠甲,像一只只缩起头的穿山甲一样躲在后面。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从西边角落公孙瓒那一块,站出来一个人,要求出战华雄。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马弓手,气势宏大,像巍然巨塔一样鹤立鸡群。只见他大叫一声:“如果没有人应战的话,关某愿意出战。”也许是关云长那件褴褛的绿衫让袁绍不喜,好大喜功的袁绍恼羞成怒,竟然把关羽的勇敢看作对自己的挑战,下令让人乱棒将关云长打出。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面对那些虎狼般一涌而上的校尉们,我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他们。我对袁绍说:“袁公不要生气。此人相貌堂堂气宇不凡,既然敢说如此大话,也可能有些本领。不如让他出马应敌,如果他不能获胜的话,再处置他也不迟。”袁绍迂腐地回答:“怎么可以让一个小小的马弓手出战呢,那会被华雄耻笑的。”我笑着说:“这个人高大威猛仪表不俗,他若出战,不报身份,华雄怎么知道他是个马弓手呢?”说话之时,关羽在边上不服气地说:“你让我出仗,我一定能取华雄的头来见你们,如果不行,请斩我人头示众。”袁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一眼,这才不作声了,算是默许了我的建议。我走向那个马弓手,示意随从烫一杯酒端上来。等酒呈上之后,我亲自接下,恭敬地递给了那个马弓手。乱世之中,藏龙卧虎,以此人轩昂的气度和坚定的眼神来看,相信他不是一般的人,假以机遇,必定会不同凡响。我走上前去,示意此人喝下酒后去杀敌,哪知他一扬手拒绝了,对我说:“酒先放在这,我去去便回。”健步走出大帐,提起那把风车一样的大刀上马疾驰而去。我们在营帐里端坐着,等候战斗的消息,聆听外面的动静:先是鼓声大振,喊声一片,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又是一片铁靴奔波、马蹄四溅、剑劈木盾的钝音,夹杂着钢铁碰撞的摩擦声、弓剑的呼啸声、人们高声咒骂的声音;更有战鼓擂鸣,数千匹马同时发出的嘶鸣声……我们坐在大帐之中,就像坐在汪洋中的一条船上,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将领们议论纷纷,我也有点坐不住了,情不自禁地走到营帐门口向远处眺望,可除了看到不远处月光洒落将士们的枪尖,仿佛千万只萤火虫飞舞外,其他的,我什么也看不到。回到大帐后,我打算再派探子去看看情况,只听见外面急促响起马的鸾铃声,有马匹飞也似的到达大帐门口。正在诧异之间,一个血糊糊的人头突然掷进来,“嗵”的一声,一直滚到我的脚边,热烘烘的血腥味立即在营帐里弥漫开来。各路将军大吃一惊,一看地下,正是华雄的人头。这时候关羽大踏步地闯了进来,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大声嚷道:“我的酒呢?我要痛饮一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