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布莎－德国

　　 在那古老的年代，在如今几乎已经毫无遗迹的波希米亚大森林仍然遮住整个国土的时候，密林深处，有过一个小小的民族，无忧无虑地生活着。诗人们都晓得这个民族叫做山林女神，而古代的弹唱诗歌家们则称之为慈善的爱尔菲神。她们是用轻薄的材料制成的，比用肥沃的粘土黏成的人类要轻得多；因此她们始终是粗野的感觉所不能捉摸的，而只有较为灵敏精细的人物才能感受得到，即便是这样灵敏精细的人物，也只能在月光之中，才可能看到她们。从远古时代起，她们就安安静静地居住在这里，一直到这座大森林突然间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为止。

　　 这喊杀声，原来是匈牙利的捷克公爵率领他的斯拉夫大军，从群山之后，侵入了这个不好客的国家，来寻求新的疆土。美丽的女神居民们，为了逃避武器的叮当作响和战马的嘶鸣，离开了栖居已久的老橡树、山岩和峡谷，以及长满了芦苇的池塘和沼地。甚至威风凛凛的森林之王，也忍受不了这种喧嚣之音，而带领自己的臣民们躲藏到密林深处去了。惟有一位菲亚仙女舍不得离开自己心爱的橡树，当人们忽而在此地忽而在彼处开始砍伐树木和耕田种地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个有勇气敢于保护自己的住所，不使受到新来者的侵犯，为此，她选定一株高大树木的顶端，作为自己栖身之所。

　　 捷克公爵的宫廷仆从当中，有一个年轻漂亮的佩带武器的侍从，名叫克劳克。他身材匀称，强壮有力，充满了青春的火焰。他被委派照管主公喜爱的一群战马。克劳克经常出去放牧战马，有时深入林中，而且常常坐在一棵大橡树底下休息，菲亚仙女就住在这棵橡树上面。她心怀好感地对这个异国人看了又看，有时在夜间，遇到他在她这棵橡树极旁打瞌睡的时候，她就引导他产生甜蜜的幻想和进入有预见性的梦境，以便让他知道，第二天他会遇到哪些事情。而如果某匹战马偶然迷了路，克劳克在密林中找不到它的踪迹，那么，他在不安之中打瞌睡的时候，就会在梦中看见一条未曾发现过的小路，引导他走到迷失的马正在吃草的地点。

　　 移居而来的人们占据的土地越多，他们就越靠近菲亚仙女栖居之处。由于她具有预见的才智，她知道她这棵树正在受到要被斧子砍死的威胁，她决定要求树下的来客与她分忧。在一个有月亮的夏日傍晚，克劳克把自己的马群赶到草地上去的时间，比平时迟了一些，因而他急忙赶到大橡树底下去过夜。通往这棵大橡树的小路要绕过鱼儿繁殖的一面湖，银白色的湖水中映射出金黄色的蛾眉月，形成闪闪发光的一个圆锥形；在湖对岸，在月光照亮了的那一部分湖面上，克劳克的目光看到了一位姑娘的形像，她似乎是正在乘凉散步。奇怪的景像使年轻的战士感到惊异，他心里想：“这位姑娘是从哪儿来的呀？孤单单的一个人？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在这夜晚的时刻？”

　　 然而，这个不寻常的现像在小伙子心中引起的并不是恐惧，而是好奇心驱使他去靠近她去了解她。他加速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引起他注意的陌生女郎，他不久就走到他第一次在橡树下发现她的地方，而今，他来到近处一看她，觉得这是一个透明的影子，而不是一个活的生物。他愕然地停住了脚步，觉得全身毛骨悚然！可是倏忽之间他听到了一个柔细的声音，似乎是轻声地向他表示欢迎：

　　 “亲爱的异乡人，请你走过来，别害怕！我不是幽灵，也不是迷惑人的鬼影。我是林中仙女，是这棵橡树上的住户，就在这个树的茂密枝叶下，你经常休息过，是我常常用甜蜜的幻想催你入睡，是我常常向你预示未来。而如果某一匹马或者马驹离开了马群，是我指点给你，应该在哪儿找到它们。因此现在，为了报答我对你的好意，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你应该成为这棵树的保护人，它曾经多次遮护你，免受风吹雨打和日晒；你别让你那些正在毁灭森林的弟兄们用致命的斧头砍伤这棵橡树可贵的树干吧！”

　　 这些柔声细语驱散了年轻战士的胆怯心情，他对她回答说：

　　 “不管你是女神或是凡人，不管你是谁，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凡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照办。然而我仅仅是一个无名小卒，仅仅是主公的一个奴仆，说不定哪一天他会命令我换个地方去放马的。到那个时候，我可怎么能在这个林子里保护这棵树呢？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情愿放弃公爵给我的职务，住在你的这棵像树的树荫底下，一生一世保护着它。”

　　 “你就这样做吧！”仙女说，“你也不会后悔的。”

　　 说完了话，她就消失不见了，在橡树顶端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犹如晚风卷入树枝之中而吹动了树叶。克劳克又站了一会儿，由于看到了神奇美妙的景像而感到迷醉。这样温柔的人儿，这样苗条的身材，这样姣好的面貌，在粗壮结实的斯拉夫姑娘当中，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他终于伸直身躯躺在柔软的青苔地上，可是他没有睡意，一直想到东方破晓，他才从甜蜜幻想的迷醉之中清醒过来，这种幻想对他来说，是那样新奇，那样奥妙，正像第一束光线对于一个双目复明的先天盲人一样。

　　 一清早他急忙进宫去见公爵，辞掉了职务。然后把个人用的什物收拾起来，背在背上，立刻回到荒无人烟但却会使他幸福的森林里去，同时他的头脑由于许多快乐的幻想而感到昏眩。

　　 与此同时，当他不在的时候，一个干磨坊生意富有经验的人，看中了这一棵坚固、挺直的橡树，它的树干正好用作磨机的大轴，于是带着自己的雇工们来锯掉这棵树。在那柄贪吃无厌的大锯把自己的锯齿深深咬入仙女住所的基础———橡树树干的时候，胆小的仙女只有呻吟的份儿。她坐在橡树最高的顶上，哀伤地看着远方，用目光搜寻着自己的忠实的保护人；可是她那锐敏的目光在哪里也找不到他。仙女惊慌失措，以至于完全丧失了她特有的预见的才能，因而不能预感到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这正如同高明的医生们，能给别人开药方子治病，而当死神敲他们的门的时候，却失去了自信心。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克劳克已经距离出事地点如此之近，以至于拉锯的声音刺入他的耳鼓。在森林里，这种刺耳的尖声，预示着不会有什么好事情。他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奔到橡树旁边，惊慌不安地看到了，他所保护的橡树正在受到死亡的威胁。他拔出宝剑，举起长矛在狂怒之中扑向磨坊主人和他的那些伐木工，把他们都赶走了。那些人以为他是山神，吓得失魂丧胆，拼命地逃跑。幸而橡树受的锯伤并不是致命，过了几年就长好了，连个疤痕也没有。

　　 傍晚时分，闲着没事，新来的移民选定了一个地点，作为自己今后的住所。他用脚步丈量出一块地方作为小花园，然后又一次在心中盘算，如何更好地把一切物件安置在这个隐居之处。在这里，他打算完全离开人类独自消磨岁月，为的是满足全身透明的女友的需求———这位女友，与虔诚的出家人为了信教的后一代而选出的、按日历规定的圣女相比，可以说是同样的不现实。忽然间，在这里，在湖岸上，又出现了那个仙女，她含着迷人的微笑对他说：

　　 “好心的异乡人，我感谢你没有让你的同胞们的手用暴力摧毁这棵树，我的生命同这棵树是息息相关的；而你应该知道，尽管大自然之母赐予我们族类以神秘之力和知识，可是她把我们的命运同橡树的成长和寿命联系在一起了。由于我们的援助，森林皇帝才能使自己那顶庄严的树冠高耸于劣种树木和灌木之上。我们促使森林皇帝的汁液在树干和树枝里面流转，我们给它力量同恶劣天气做斗争，以及几百年、几百年的抵抗时间的破坏作用。反过来我们的生命也同他的生命休戚相关。一棵被指定与我们同命运的橡树一旦衰老，我们也随之而衰老。它一灭亡我们也会像凡人一样死去，会陷入死亡之梦，一直到根据一切生物所顺从的永恒运动法则，大自然发生的一个偶然事件，或者由于一个隐而不见的定数，把我们这种生物同一株幼苗连在一起为止；这株幼苗将会由于我们的生气勃勃之力而发育成长，再过许多年，等它变成一棵大树以后，它重新使我们再度享受生活的乐趣。现在你想想看，你帮了我多大忙，因此我要欠你多大的情。你为了自己高尚的行为可以要求奖赏，你可以把深藏在心里的愿望提出来，而且立即可以如愿以偿的。”

　　 克劳克默默无语。仙女的话，他听懂的不多，但是极美丽的仙女洞察一切的才智，比她讲的话，更加使他迷醉。她觉察出他的困境，想要帮助他一下，就折断了一根长在池塘岸边的枯干的芦苇，折成三断，说道：

　　 “你从这几段芦苇当中挑一段，或者碰碰运气随便拿一段。其中的一段隐含着威望和荣誉，另一段———是财富和会享福的本领，第三段———是爱情的幸福。”

　　 小伙子眼睛看着下面说：

　　 “下凡的仙女啊！如果你想满足我心灵的愿望，那你就应该知道，你的这些芦苇管当中，哪一段也不隐含着我的愿望。我的心渴望着更大的奖赏。光荣算得了什么？它不过是骄傲的闪光而已！财富算什么？那不过是贪婪的根源罢了。至于所谓爱情，那无非是情欲的陷阱，会把心灵中可贵的自由用锁链锁住的。我的心愿只渴望得到一种奖赏：允许我在汗马生涯之后，在你的橡树荫庇之下得到安宁，并从你的樱桃口里听到你那明智的教导，这种教导可以揭示未来的秘密。”

　　 “你要求的可是太多了。” 仙女回答说，“不过，你的功劳也不小，因此，就顺从你的心愿吧。你的肉眼上的帷幕即将脱落，因而你的双目可以看到潜在的大智大慧所包含的稳秘。然而，在饱尝果实的甜蜜之际，你可不要失掉果实的外壳，因为贤明之士享有极大的荣誉，只有他一个是真正富有的，因为只有他一个深知知足者长乐；他也会享饮爱情之酒，但是不会用不洁的双唇去毒害它。”

　　 她说了这些话，把三段芦苇管都递给了他，随即消失在昏暗之中。年轻的隐士，对于和仙女的交谈深为满意，他在橡树底下给自己布置了一个苔藓的床铺，不久后，睡意就征服了他，就像一个满身武装的敌人征服了一个平民一样。奇妙的梦境降临到他的脑海之上，使他的心灵充满了幸福的预感，这样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克劳克醒来以后，高高兴兴地干起活来，他给自己造了一座舒适简陋的茅草房子，开辟了一个花园，在花园里种上了玫瑰、百合和其他香花、香草；也没忘记种上大白菜和别的蔬菜，还种上了可以结成甜蜜果子的果树。

　　 仙女一个夜晚也不曾放过，每天黄昏以后总要来看他，也总是为他的劳动成就而欣喜。他们常常手拉着手在长满了芦苇的湖畔散步，软风吹动柔韧的芦苇，使它为这温情脉脉的一对唱起悦耳的夜晚之歌。仙女开导自己这位热心勤勉的学生，使他认识大自然的秘密，向他解释各种现像的起源和实质，指点他去认清这些现象产生奇特效果的性质和特点，一步一步地引导这位粗野的战士转变成一位思想家和哲人。

　　 由于同美妙的仙女相交往，年轻人的感情和理智逐步趋于精细，与此同时，仙女的柔嫩外形则逐渐变得坚实和可以触摸到了。她的胸膛对于人生的暖流变得敏感了，她那深褐色的眼睛也闪射出生命之火光。她的外形接受了大地上姑娘们外貌的同时，她的内心也顺从了大地上含苞待放的少女们所特有的情感。安宁闲逸的相会，似乎专为唤醒迷睡着的感情而设制出来的相会，产生了它通常会产生的作用：自从他俩初次相识之日起，过了不过几个月，热情的克劳克已经落入爱情之魔力的掌握之中，这是第三段芦苇管的魔法在他身上应验了；可是他如今对于爱情使他心灵失去自由这一点，却丝毫也不抱怨。一对情意缠绵的情侣，不用任何证婚人就举行了婚礼，但是他们的快乐，比起宾客喧闹的婚礼来，一点儿也不见少；而且他们相亲相爱的后果毫不迟延地显示出来了：仙女为丈夫生下三个十分可爱的女儿，是同时降生的三胞胎；由于妻子的多产而大喜若狂的父亲，抱起了第一个女儿，用声震屋瓦的喊声给她起名叫贝拉，第二个叫苔尔巴，最后一个叫丽布莎。

　　 三姊妹都具有仙女般的美貌，而且，尽管她们不像妈妈那样具有轻飘飘的外形，她们的体格，仍然比父亲那种粗壮的人世间的外形，要纤细得多。另外，她们在成长之中没有生过通常幼儿患的疾病，从来不曾长期卧床不起，从来不曾喊过肚子疼，她们出牙的时候没有发生过那种癫痫性的痉挛现像，也没有过软骨病的迹像。她们没出过麻疹，因此，没有麻斑或水肿，也没有眼翳，没有这些东西损坏她们的面容；她们不曾需要吊带，因为生下来第九天已经会跑路了，就像沙鸡一样。她们长大的时候，显示出母亲所具有的一切天才。她们能够悟解各种事件内在的涵义和预言未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克劳克在这门学问上也获得了渊博的知识。遇到豺狼在林中驱散畜群，牧人们找不到失散了的牛羊，或遇到樵夫遗失斧头等，人们都来求助于智者克劳克，他总会指点出，在哪里可以找回失去的东西。遇到有恶劣的邻人盗走了公社的财产，或者在夜间潜入邻家的畜栏或房舍，抢了东西或者杀了主人，而又无人能够查获罪犯，人们就会向智者克劳克讨教办法。那时候他就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到牧场上来，叫他们围成一个圆圈儿，自己站在中央，把一个无法贿赂的筛子扔在地上，让它顺着圈子滚动。筛子没能指出罪犯的事例，一次也没有过。

　　 由于这种情况，克劳克的名望传遍了整个波希米亚，因而任何一个企图办成任何一项重要事情的人，都来找这位高明之士，询问事情的结局如何。残废人和病人也有待于他的治疗和帮助。人们甚至把生病的猫带来请他医治，同时他也能仅仅使用自己的影子就治好一些病牛，效果之良好，堪与来自石尔巴禾备受颂扬的圣徒马丁相媲美。求助于他的人与日俱增，简直可以令人认为，杰里菲斯基乩坛的三脚桌① 已经被移到波希米亚的森林里来了。克劳克对于前来求助于他的人是有求必应，而不索取任何酬劳；他给病人治病不取分文，慷慨无私地帮助受苦不幸的人；然而他的神秘的才智还是给他带来了丰盛的果实。人们自己送给他大量的礼物和赠品，想方设法力图表示自己对他的谢忱。他是头一个掌握了从易北河沙地采金之秘密的人，因此他得到了采出来的黄金量的十分之一。这样一来，他的财富更加猛增。他建筑成坚固的殿堂和城堡，饲养了大量的牲畜，购置了肥沃的土地、大片田野和森林，他逐渐成为一个富有者，豪爽的仙女交给他第二段芦苇时预先答应他的一切财宝，他都掌握了。

　　 ① 在杰里菲斯基的阿波罗神庙里的山岩上有一个裂缝，上面放着一张金制的三
脚桌，桌子上面坐着一个女巫预言家，她说的预言被祭司们奉为阿波罗的旨意。

　　 在一个晴朗的夏日的傍晚，克劳克刚刚率领自己的骑士们从远方归来：他去那里，是按照两个公社的请求，解决两个村镇之间的界限纠纷的。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停留在长满了芦苇的湖畔，也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她向他挥挥手，他遣散了自己的武士们，急忙向仙女迎过去，为的是拥抱她。夫妻二人像往日一样互问安好，温柔而又亲切。可是她的心情沉重而又哀伤，从她的眼里流出轻飘飘的泪珠，是那样的轻，那样的像空气，以至于还没落到地上就蒸发了。这种情景使克劳克大为震惊，他的妻子的眼睛里从前一直是闪射着欣喜愉快的光辉的呀。

　　 “你怎么啦，我的心肝宝贝？” 他问道，“可怖的预感正在撕裂我的心。告诉我，这些泪珠意味着什么？”

　　 仙女叹了一口气，忧伤地把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说道：

　　 “亲爱的丈夫，你不在的时候，我在命运之书里看到，我的生命之树正在受到噩运的威胁。我即将同你永别了。你带我到城堡里去吧，我要为我们的孩子们祝福，因为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相见了。”

　　 “亲爱的”， 克劳克反驳说，“你抛弃这些悲观的念头吧！哪有什么不幸可能威胁你的树呢？难道说它的躯干不牢固？它的树根不壮实吗？你看看，它的树枝多么强壮，向四面八方伸展得多么广阔呀！树枝上的叶子和果实多么茂密呀！它的顶端多么傲然地插入云霄啊！只要我的双手能够动弹，就会保护它，不让任何一个敢于伤害它的恶人动它分毫。”

　　 “凡人的手是保护不住的。” 仙女反驳说，“蚂蚁命中注定只能防御蚂蚁，蚊虫只能防御蚊虫，可怜的人类也只能防御同一个族类。然而，即便是你们当中最强大的人，难道有力量反抗大自然的法则和不可违反的命运之定数吗？大地上的帝王们，只能摧毁所谓城堡和要塞之类的小山丘，但是，连微风也会嘲笑帝王们的力量，也会不顾人们的阻止吹往它要吹的任何地方。从前有个时候，你保护了这棵橡树，免于受到人力的损伤，可是一旦暴风雨飞来，你有能力阻止它吹散所有的树叶吗？或者如果蛀虫在里面把它蛀空，你能够把虫儿捉出来踩死它吗？”

　　 相亲相爱的小夫妻谈着话，走到城堡里面。三个身材苗条、欢乐愉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奔过来迎接母亲，像通常黄昏时分一样，每逢仙女来看她们，她们总是争先恐后地抢着告诉母亲，一天的光景都做成了哪些事。接着她们就拿来自己的刺绣和针线活计，炫耀一番手艺和努力程度。然而，在家庭里通常如此幸福的时刻，这一回却是哀伤的。在父亲的脸上，她们很快就看出深刻的愁容，而且怀着痛苦的同情心注视着母亲的眼泪，也不敢问一声悲痛的原因。母亲给了女儿们很多明智的劝告和教导，不过她讲的话很像天鹅唱的歌曲，仿佛她正在同人世道别。仙女一直和自己的亲人们守在一起，直到天上出现晨星为止。这时候，她温柔而又哀伤地拥抱丈夫和孩子们。早晨来到了，她像往常一样，又通过一道秘密的小门，走向自己的橡树，从而在丈夫和女儿们的心中留下了令人不安的预感。

　　 太阳升起的时候，大自然沉溺在一片隐秘的寂静之中。可是不久以后，沉重的乌云遮住了太阳的光盘。天气很闷，空气中充满了电，远处的雷鸣在森林上空隆隆作响，千百个回声在峡谷中回旋。中午时分，之字形的闪电击中了那棵橡树，以其不可抗拒之力，在一瞬间，摧毁了橡树干，把它的碎块远远地吹向林中各处。克劳克晓得了这件事之后，扯碎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和女儿们一起，哀吊了亡妻和她的生命树。然后他收集起橡树的碎片，如同收集珍贵的纪念品一样。就是从那一天起，仙女菲亚再也没有出现过。

　　 过了几年，柔顺的女孩子们长大了，她们的青春之美，像玫瑰花的蓓蕾开放一样，全面发展起来，她们的美貌飞也似的传遍全国。最高贵的青年男子们纷纷来到她们的父亲克劳克身边，提出各种可能的请求，或者求他出个什么主意，而实际上是用这种并无恶意的借口，前来看一看他那些美丽非凡的女儿，正像年轻人通常做的那样，希望向美丽的闺女们讨好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地试图取得她们的父亲的信任。

　　 姐妹三人还不大意识到所继承的才智有何威力，她们相处得十分和睦和相互信赖。她们三人所具有的预见之才智是相等的，尽管她们自己还不了解其含意，但是她们讲出的话都是先知之言。然而不久之后，阿谀奉承的声音，促使姐姐们产生了虚荣心。小题大作的解说者，捕捉着她们的嘴里发出的每一个声音，爱慕者力图猜测她们每一个动作的意思，窥伺着她们最轻微的一丝笑容，研究她们的眼睛的表情，就根据这些或多或少良好的征兆，希望预测出自己的命运。从那个时候起，也就在谈恋爱的人中间，开始了一种风俗习惯———制定一种星占表，根据所爱的女人的眼睛来占卜恋爱的成功或失败。

　　 年轻的姑娘们的心中刚刚产生了虚荣，心坎上立即出现了虚荣的密友———傲慢。紧随着傲慢悄然来临的，是傲慢之感的几位有罪的同路人：自尊、自诩、刚愎自用和过于自信。两位姐姐力图在技巧方面胜过小妹妹，而在暗地里却妒嫉妹妹的美貌；她们都很美，可是丽布莎比两个姐姐略胜一筹。

　　 贝拉主要把自己的精力用在研究草类植物上，正像古老时代的美提亚① 一样。他通晓隐藏在各种草里面的力量，能够从草里制取剧烈的毒物和解毒剂；她也掌握着一种技巧，能用草类植物生产出香气和臭气，使之具有难以发现的力量。她的香炉冒烟的时候，她可以从月球背面无边无际的天空中，把一些精灵吸引到自己身边来，而这些精灵，为了能够用自己灵敏的嗅觉感受这些甜蜜迷人的香气，就情愿顺从她的差遣。可是，当她把臭气熏人的草类投入香炉的时候，她就可以从沙漠里把大怪物齐希姆和奥希姆② 都熏出来。

　　 苔尔巴很像女王齐尔采亚③，善于发明各种各样有力量支配自然现像的咒语。她能呼风唤雨和下冰雹，也能够撼动地球的内部，甚至能推动地球离开地轴。她用自己的这种本领威吓人们，

　　 ① 希腊神话里面一个会魔法的女人。
② 圣经中两个大怪物的名字。
③ 希腊神话中狡诈的女巫。

　　使人们像女神一样尊敬她和怕她。她也确实可以比神秘莫测的大自然更好地按照人们的愿望和奇怪的念头来改变天气。

　　 有弟兄二人相互为敌，因为他俩的愿望总是合不来。一个是种田人，为了庄稼顺利成长和成熟，他总是希望下雨。另一个是陶器匠，经常渴望有阳光晒干他制成的陶器，而雨水是会把粘土制的陶器淋坏了的。老天不可能使他们哥儿俩都满意，于是弟兄二人各自带着丰盛的礼物，来到克劳克家里，各自向苔尔巴倾诉自己的苦处。这哥儿两个老是埋怨大自然善意的先见之明，对此，仙女的二女儿觉得好笑，然后她设法使两个人都心满意足了：她命令雨水只落到种田人的庄稼上去，而阳光仅仅晒到邻近的另一位弟兄的陶器制造厂上。

　　 两个姐姐依靠自己的这些魔法获得了威望和无数的财富，因为她们从来不肯不要报酬和不为私利就施展自己的才能。她们俩用积蓄起来的财宝，筑了好几座城堡，购置了许多附有绮丽花园的领地，在这些地方她们无尽无休地尽情欢乐和嬉戏，挑逗和诱惑那些向她们求爱的未婚者。

　　 丽布莎虽然也和姐姐们一样，具有领悟大自然秘密的本领，也同样具有能够支配大自然的神秘力量。但是，姐姐们的傲慢和虚荣，对她是格格不入的。她满足于自己当前的命运，因而不想利用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奇妙才智发财。丽布莎的虚荣心仅限于承认自己的美貌。财富对她不起诱惑作用，她也不去效法两个姐姐，不要人家怕她和敬仰她。正当姐姐们在自己的庄园里举办宴会，换着样儿喧嚣作乐的时候，正当她们老是抱着一个意图———把波希米亚骑士阶层的优秀人物锁在自己那辆胜利辉煌的大马车上的时候，只有丽布莎一个人留在父亲家里，她管理家务，对来访者提出忠告，对受欺负、受压迫的人给予友好的支援。她做这一切事，只是出于自己的慈善心肠，而并不期望任何酬劳。她的性格温顺柔和，她的行为朴实善良，恰如一个年轻姑娘应该有的那种性格。诚然，她也曾由于她的美貌征服了许多男人的心，获得了胜利，而暗自欢喜，也曾把迷恋她的骑士们的叹息和献殷勤，看做是公平合理的贡品而受之无愧，但是没有人敢于对她提出哪怕是一句求爱的话，更不必说想要占有她的心了。

　　 然而调皮的爱神恰恰最喜欢同难以接近的人开玩笑，他常常想要火烧高大宫殿的时候，先把燃烧着的火炬丢到低矮茅草房子的屋顶上去。在波希米亚的密林深处，住着一个老骑士，他是早先随同捷克公爵的军队来到此地的。他开垦了一块荒地，设置了一个庄园，打算在暮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依靠自己田地收获的粮食糊口为生。可是蛮不讲理的邻居侵占了他的财产，从他的庄园里把他赶了出去。有一个经常招待香客的农夫，在自己家里收容了这个不幸的人，给他一个住的地方和一个避难之处。这个可怜的老人有个儿子，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是他老年时期惟一的安慰和惟一的依靠。然而要想养活年已衰老的父亲，除了一根猎矛和一双强有力的手以外，他是一无所有。

　　 蛮不讲理的纳巴尔① 的强取豪夺，点燃起儿子胸中渴望复仇的怒火，他决定用暴力回答暴力。仅仅由于老父亲的禁止，光明磊落的儿子才没有去复仇，老父亲不愿意让儿子去冒生命危险。可是儿子心中复仇之火一直未能熄灭。于是父亲把儿子叫来，对他说：

　　 “我的儿子，你去找智者克劳克，或者去找他那几位聪明的女儿，去向他们求教：你要报仇的打算，神明会不会赞许，会不会助你得到幸运的结局，如果会这样的话，你就把剑挂在腰上，把矛拿在手里，去夺回你应该继承的产业吧。如果神明不赞许，你就呆在我身边，一直到我闭上眼睛为止，以后就随你的便去搞吧。”

　　 ① 圣经上一个不讲理的、没有良心的饲养牲畜者的名字。

　　 小伙子出门上路，首先来到贝拉的宫殿里，这座宫殿真像女神住的神殿。他敲敲门，请求准许他进去。可是看门人一见小伙子是空手而来，就像对待乞丐一样，拒绝接待他，贴着他的鼻子用力关上了门。他很难过，继续往前走。他又来到二姐苔尔巴的门前，请求听他讲几句话。从窗口伸出看门人的脑袋，对他说：
“如果你在钱袋里带来了金子，就倒出来给女主人吧，那她就会教给你她那些智慧语言之中的一句，使你看清自己的命运。不然的话，你就到易比河河岸去收集金沙，树上的叶子有多少，麦捆里的麦穗有多少，或者鸟儿身上的羽毛有多少，你就要收集到多少金沙，到那个时候，我就把这扇门给你打开。”

　　 大失所望的青年人离开了这扇门。后来又打听到预见者克劳克到波兰去了，他要在那里以仲裁法官的身份，调解两个敌对的大地主之间的纠纷。听到这个消息，青年人完全绝望了。对于小妹妹，青年人也不抱有会受到较好接待的希望，因此，他从远处看到她父亲的林中城堡以后，也没有勇气走过去，而是躲在茂密的灌木丛中，陷入了痛苦的沉思。然而过了不久，有一种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痛苦的深思。他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也看见了，穿过灌木丛有一只狍子迅速奔逃，想摆脱一位秀丽的女骑士的追击，这位女骑士由一批骑着骏马的女人伴随着。女骑士射出一箭，这只箭带着啸音穿过空中，但没有射中目标。青年人抓起弓，拉紧弦，射出一支有翎的箭，霎时间箭尖穿入狍子的心脏，把它射倒在地。姑娘由于如此出乎意外的一箭而大为惊奇，她回过头来，用眼睛寻找陌生的猎手。射手发觉了这种情况，就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向她低低地鞠了一躬。一看到他，丽布莎觉得，她还从来不曾见到过更漂亮的青年。他的面貌在她心中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印像，致使她不由自主地对他发生了好感，这种好感通常会落在具有幸福外表的人的身上。

　　 “请你告诉我，可爱的异乡人，你是什么人？ 她对他说，”

　　“是什么把你带到我们的领地上来的？”

　　 年轻人猜到了，按照神的旨意，他找到了他所寻求的对象。

　　他谦逊地向她讲述了自己的不幸，也提到了，看门人如何把他从她两位姐姐的门前赶走，使他受到了耻辱和感到痛心。她用亲切的话语使他振作起来：

　　 “你跟着我到城堡里来，我去看看命运之书，查询一下关于你这件事有何办法。明天太阳升起时，你就会得到回答。”

　　 年轻人听从了她的话。在宫里没遇见任何一个粗暴地拦住他去路的看门人，而非常美丽的女主人则是盛情好客地招待着他这个射手。对于这种盛情款待，年轻人大为赞叹，而更加使他赞叹的乃是亲切的女主人的美貌。她那迷人的形象彻夜通宵地停留在他的眼前。他竭尽全力与瞌睡相对抗，力图回味这一天最微小的详情细节，这一天赐予他多少快乐啊。而丽布莎本人，尽管她在享受着甜蜜的梦景，因为为了预卜未来，必须摆脱一切可以破坏敏感力的杂念。尽管如此，这位入睡的仙女之女的强烈幻想，还是把年轻的异乡人的形象，和当天夜里她所梦到的一切有重大意义的梦景，联结在一起了。她在她不曾寻找他的地方，却发现了他；而且她是在她弄不懂她可能同这个陌生人有什么关系的情形下发现他的。

　　 清晨时刻，睡醒以后，美丽非凡的女预言家像往常一样开始揣测和解释夜间之梦。她想抛开昨夜的一些幻想，认为那些幻想是误入歧途，这种迷入歧路破坏了她的想象力的宁静的思路，她没有去理睬那些幻想。然而，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正在提醒这位少女，要她知道，在她的想象中出现的这些形象，根本不是空洞的幻想。她似乎觉得，这些形象预示着只有未来才能揭露的一些事件。先知者的才智这一次比从前任何时期都更为准确可靠，它揭示出命运的定数。于是她晓得了，她家里的客人已经对她产生了炽热的爱情，而她也在自己的心里感觉到对他怀有同样炽热的情感。发现了这种新情况之后，她马上决定对于此事守口如瓶。至于说到那位谦恭的青年，他已经在心中庄重地发了誓，无论用言语，或者用眼光，都绝不透露自己的爱情，他这是害怕受到蔑视的拒绝，因为他觉得，在他和克劳克的女儿之间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
美丽非凡的丽布莎已经十分明了，对于年轻人的问题，她要回答什么。可是这样快就同他分离，使她感到难过。大清早，旭日东升的时候，她约请年轻人到花园里来，对他说：

　　 “雾幕还在遮蔽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清你的命运。你等到日落吧。”

　　 到了傍晚又说：

　　 “你等到明天早晨吧。 ”

　　 第二天她又说：

　　 “你今天再呆一天吧。”

　　 第三天她又说：

　　 “你再耐心地等到明天早晨吧。”

　　 到了第四天，她放他走了，因为她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不对他泄露真情而把他再留住。她温柔地给他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神明不愿意让你同国内最强大有力的人较量武力。受苦和忍受，这就是最弱者的命运。你回到你父亲身边去吧，在他衰老之年去安慰他吧，用你的勤劳的双手去劳动，去养活他吧。你要收下我送给你的两条白牛和这根棍子，去照管这两头牛。等到棍子开了花，结了果，你就会获得预见的才能。”

　　 小伙子认为自己不配从极美貌的年轻姑娘手里收取这样的赠品；他羞愧得满面通红，因为他既不能不接受这项赠品，又没有什么东西来还赠她。他默然地收下了赠品，可是在分别的时候，他眼中的哀伤表情比语言更有表达力。在大门口他看到两条绑在门旁的白牛，全身皮毛发光，养得又肥又壮，很像年轻的欧罗巴① 骑在它那柔软的背上冲过大海蓝色波涛的那头神牛。喜笑颜开的小伙子解开了它们身上的绳子，不慌不忙地牵着它们走了。

　　 往回走的路他觉得很短，这是因为他的心里一直在思念着美貌的丽布莎。他一方面不敢幻想她会爱他，同时又对自己发誓，除她以外，一辈子不去爱别的姑娘。

　　 儿子回来使老骑士十分开心，而更使他开心的是，智者克劳克之女的预言恰巧同他的愿望相吻合。既然神明指示应该种田，小伙子当即毫不迟延地给自己的两头白牛套上牛轭，驾在犁上。头一条犁沟就很成功。两条牛力大无穷，又异常耐劳，一日之间犁的地，比通常十二匹大马犁的还要多。两条牛动作迅速敏捷，很像从云端跳出来代表四月的那头日历之牛②，而完全不像那头跟牧犬一样跟着自己的圣徒向导垂头丧气慢腾腾走路的干瘪枯瘦、萎靡不振的福音之牛。

　　 头一个率领自己的军队侵入波希米亚的捷克公爵，早已去世，可是没有立下爵位的继承人。他逝世以后，大地主们宣布要进行新的选举。然而，由于他们都具有狂暴的、桀骜不驯的性格，因而未能做出明智的决定。自私和自负使得首届波希米亚的地方自治代表会类似波兰的议会。许多只手争夺大公的龙袍，结果把它撕得粉碎，任何人也没抢到手，出现了无政府状态。每个人任意地为所欲为：强者欺压弱者，大的欺负小的，富人压迫穷人。国内没有一个坚定的政权，可是仍然出现一些聪明人，硬说在这个新的共和国里，在各处，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正常， 他们强调说，“在各处，一切都上了轨道：”

　　 ① 希腊神话中腓尼基王之女，宙斯神 爱上了她，变成了一条白牛，把她拐走，
越过大海，驮着她到一个岛子上去了。
② 日历中的月份古时曾用黄道十二宫来表示，四月是用牛犊来代表的。

　　狼吃绵羊，鹰吃鸽子，狐狸吃小鸡。”

　　 对于事物这种不公正的看法，没有得到人民的支持。后来虚伪的自由所造成的迷醉，逐渐烟消云散，而人们也清醒过来的时候，理智开始掌权了。爱国志士们，正直的公民们，以及一切热爱祖国的人们，决定消灭多头蛇，重新把国家统一在单一的政权统治之下。
“我们来选举一个公爵吧”， 他们说，“这个公爵应该根据我们祖先制定的法律和风俗来管理我们，应该制止专横独断，应该在国内建立起法制和正义。我们的首领不应该是最强大的，不应该是最勇猛的，不应该是最富有的，而应该是最明智的。”
早已厌于忍受各个小暴君欺压的人民，这一次一致地、极度热烈地赞成了这一项建议。召开了议会，人们一致选举了智者克劳克。派出了光荣的使者带着行装上了路，去敦请克劳克来接受公爵的爵位。尽管克劳克本人并没有想争取崇高的荣誉，可是他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人民的要求。人们给他穿上了紫罗袍，于是他在盛大的仪式之中进入了公国首都威色格勒①，首都人民夹道欢迎，并且发誓要忠于他。就这样，仙女的第一段芦苇管许给他的赠礼也成了现实。

　　 不久以后，他那明智的法制和正义的名望，远远地传遍了国外各地。一向互相敌对的萨尔马特的公爵们，从远方来到他的裁判宝座之前，请求解决彼此之间的纷争。他在绝对正确的法律天平上，公正地称量了他们的讼争；只要他一开口，他讲的判决，正像饱享盛名的索伦② 或者智慧的索罗门③ 一样，他们两者的宝座都是位于十二只狮子中间的。

　　 有一次在波兰，几个教唆犯联合在一起，发动了叛乱，并且

　　 ① 现在是布拉格的一部分。
② 古希腊的立法者及诗人。
③ 圣经中以色列王，以智慧和公正著名。

　　煽动了易于煽动的波兰人民起来造反。克劳克带领军队到那里去制止了内战。为了报答他带来的和平，大部分人民也选举他成为自己的公爵。他在那里建造了一座城市，为了纪念他而命名为克拉科夫，一直到今天，这个城市始终保持着为波兰帝王加冕之权。一直到自己去世为止，克劳克治理国家始终是盛名昭著的。当他发觉他的生命之路即将到达终点、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他就吩咐用他那位仙女之妻住过的橡树的断片为他钉一口棺材，要把他的遗体装在这口棺材里。然后他就安安静静地与世长辞了。三个女儿痛哭亡父，她们遵照亡父的意愿，把死者放入橡木棺材里埋在地下。全国举哀吊丧。

　　 庄严隆重的丧礼刚一结束，各个阶层的代表就召开了会议，要决定由谁来继承空出来的公爵宝座。人民众口一词地主张推选克劳克三个女儿当中的一个，只是没能达成协议，究竟推选其中哪一个人。信奉贝拉的人最少，因为她心地不善，常常利用自己的魔法损人利己。可是她已经在人民当中引起了对她的恐惧，因而没有人胆敢表示反对，恐怕她会报复。等到选举的时候，所有选民都变得像哑子一样，既没有一个人赞成，也没有一个人反对。

　　 夕阳西下的时候，人民代表们各自回家，把选举的事推迟到第二天进行。第二天提出了苔尔巴的名字。然而由于她过于相信咒语的威力，她头脑发热，她显得太骄傲太自大了；她要求人们像崇拜神明一样崇拜她，如果不是不停地对她阿谀奉承，她就大发脾气，闷闷不乐，为所欲为；总之，她显示出一切有辱于女性这个光荣称号的品质，人们不比怕大姐那样怕她，可也同样不喜欢她。于是在选举场上，像开追悼会一样寂静无声，又没有人投票。第三天轮到丽布莎。刚一提到她的名字，选民当中立即发出一片赞成的耳语声；严峻的面容显得和悦了，大家都眉开眼笑。每一个选民对左右的人说出对于这位姑娘的评语，都是好话。一个夸奖她品德高尚，另一个称赞她谦恭和蔼，第三个赞扬她聪明智慧，第四个说她的预言准确无误，第五个表扬她帮助向她求助的人是无私的，第十个夸赞她童贞纯洁，还有九十个人崇拜她的美貌，最后是其余的人表扬她善于持家。如果是一个谈恋爱的男人在宣读一张过分冗长的纪录，上面写着自己钟爱的女人一系列的优点，那么，总会产生一种怀疑：她是否具有哪怕是这些优点之一？可是要把全体人民都引入迷途是不容易的。人民宣布的判决，宁肯对一个人要求从严，而不是加以任意表扬。

　　 在如此共同承认她这些可嘉的品德的情况下，丽布莎当然是继承爵位最严肃的一位当选对象，至少在选民的心里是如此。然而经验证明，妹妹所具有的这种胜过两位姐姐的优越性，一旦出嫁的时候，总是会破坏家庭和睦的。于是值得担心这种优越性，在推选首领这样重要的场合，也可能破坏国内的和平。这种想法使得人民的明智的保护者们深为不安，因而他们迟疑踌躇，做不出任何决定来。这个时候就缺少一个善于词令的人———正当要进行选举的时候，挺身而出，鼓舞选民们更坚定不移地表达出自己已经说出口的良好意愿的人。这样的人终于出现了。

　　 波希米亚的大地主乌拉道米尔，是仅次于克劳克公爵的最有名望的人，他早已醉心于美妙非凡的丽布莎，还在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曾向她求过婚。他是最忠诚的诸侯之一，克劳克喜欢他像自己的儿子一样。这位善良的父亲衷心希望他和她相爱，而结成一对年轻夫妻，可是高傲的三小姐始终不让他靠近自己，当父亲的也不想勉强她。在前景如此渺茫的情况下，乌拉道米尔公爵还是不曾放弃自己的希望，他要用自己的忠心不变和始终不渝来克服姑娘的阻力，用自己的柔情软化姑娘的心。在公爵生前，他是公爵随从之一，尽管如此，他一步也没能更接近于自己所期求的目标。他想，现在的时候了，要先为丽布莎做出重大的贡献，从而使自己进入她的心中，这颗心，一直到现在对他始终是关闭着的。这样做获得慷慨的谢忱之后，再去争取爱情不曾自愿赐给他的酬劳。他不曾害怕这样做会引起她的两位姐姐对自己的仇恨和愤怒，决定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心爱的姑娘推戴到她父亲的宝座上去。当他觉察到摇摆不定的选民们犹疑不决的时候，就挺身向前，说道：

　　 “勇敢的骑士们和高贵的人民代表们！如果你们愿意听听我的意见，我就给你们打一个比方，这个比方可以向你们表明，怎么样才可能利用当前的选举造福于人民并且有利于我们祖国的繁荣昌盛。”

　　 四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于是他继续说：

　　 一群蜜蜂失去了蜂王，整个蜂房变得萎靡不振和无所作为。它们很少甚至不愿意飞离蜂房，去采花酿蜜，因此蜂蜜的产量开始下降，甚至不够它们自己吃的。这个时候，它们才认真地开始考虑要选出一只新的蜂王，新蜂王应该有能力管理它们，否则一切顺从和秩序都将不复存在了。此时飞来了一只黄蜂，说道：“你们选我作为你们的蜂王吧！我强大而威严，连骄傲的马也怕我蜇它。我可以打退你们最凶恶的敌人———狮子，如果它敢靠近蜂房，我就去蜇它。我将成为你们的保护者和支柱。”

　　 黄蜂的讲话蜜蜂们很爱听，然而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最有智慧的几只蜜蜂回答说：“你是强大而威严的，然而你想用来保护我们的那根黄蜂刺，也使我们觉得可怕。不，你不适于当我们的蜂王。”

　　 忽然，嗡嗡叫地飞来了一只丸花蜂，说道：“接受我当王吧。你们只要听一听我的翅膀发出的响声就够了，这响声里含有多么大的威严和体面啊！而且我也有一根刺，可以用来保护你们。”

　　 这群蜜蜂回答说：“我们这些蜜蜂是爱好和平和热爱劳动的。你那翅膀发出的高傲的响声只能使我们感到不安，和干扰我们勤劳的工作。你不适于当我们的王。”

　　 于是飞来了一只巨大的蜜蜂。

　　 “尽管我长得比你们大，也比你们有力量，”它说，“可是我力量上的优越性永远不会使你们受到损失，永远不会有害于你们。我性情温和，也没有毒刺。此外，我喜欢有秩序地生产劳动，我会管理蜂房和安排工作。”
于是蜜蜂都说：“那么你就来管理我们吧！我们服从你，你就是我们的蜂王。 ”

　　 乌拉道米尔不讲话了。所有参加选举的人都明白了他说的话的意思，因而总的意见倾向于丽布莎一方面；不料突然之间，在选民们集合在一起的场地上空，正当选民们打算进行公决的时候，一只乌鸦大声地叫着飞了过去。不祥之兆使各种讨论都停顿下来，选举因而被推迟到翌日……这是贝拉施展毒谋召来了一只乌鸦，用来阻止选举，因为她已预见到，决议将会对谁有利。她对乌拉道米尔恨得要命。她同亲爱的苔尔巴商量了一阵子，决定对共同的敌人进行报复，准备在乌拉道米尔入睡的时候，派来最粗壮的一名家神压在他身上，打算把他掐死。

　　 勇敢的骑士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灾祸，像往常一样来到自己女主公的宫殿里，他第一次荣获了一个垂青的微笑，使他升华到幸福的高峰。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增大他的狂喜的话，那就只能是那朵玫瑰花，这朵花是姑娘从自己胸前拿下来送给他的，嘱咐他把它带在自己的心房处，一直到它枯萎为止。他对于丽布莎的话的领会，和她自己在话中隐含的意思，是完全不同的，这是因为没有比爱情这门学问更为复杂混乱的学问了，爱情这门学问似乎专门为了使恋爱者晕头转向而创造出来的。充满热情的骑士认定为重要的一件事，是尽可能长久地保持玫瑰花新鲜和蓬勃旺盛。他把这朵花在就寝前插在装着冷水的花瓶里，接着就睡着了，欢乐的希望起了催眠的作用。

　　 在可怕的午夜时刻，出现了贝拉派来的家神刽子手，它一面大声地喘着气，一面吹掉了乌拉道米尔寝宫中各道门上的门锁和门栓。它用一百普特的体重压在入睡的骑士身上，并且紧紧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使得乌拉道米尔在朦胧之中感觉到，仿佛一根磨轴落在他的脖颈上面了。他喘不过气来，意识到他的生命最后时
刻已经到来，可是忽然间他想起了插在他床头花瓶里的玫瑰花。他把花儿紧贴在自己胸口上想道：
“绝美的玫瑰呀，你同我一起枯萎凋谢吧！你要死在我冰冷的胸口上，用来表示我最后的一缕心思所想到的，就是你那可爱的主人。”

　　 就在这一瞬间乌拉道米尔感到轻松了。家神在魔术之花的法力面前退走了，它似乎变得比绒毛还要轻，而那种他吃不消的玫瑰花香很快就把它从骑士的寝宫里赶了出去。玫瑰花的芬芳使这位骑士进入了救命的梦乡。太阳升起时他精神抖擞地起了床，然后策马驰向选举场地，渴望探明昨日的寓言对于显贵的选举者们的头脑产生了什么影响。必须观察清楚，这一次事情有何变化，如果刮起逆风，有可能使他那艘不够牢固的希望与愿望之独木舟遭到搁浅的危险，他就要用力掌住船舵，使它转向需要的航向。然而，结果表明，他的一切担心都是没有必要的。可敬的长者们在一夜之间如此细心地反复咀嚼和反复消化了乌拉道米尔所说的寓言，以至于这个寓言深深地渗入了他们的精神和心灵。

　　 另外一个灵巧机智的骑士，感觉到事情的转变有利于丽布莎，由于他和乌拉道米尔一样钟情于她，就下定决心要么从乌拉道米尔手中夺过把姑娘捧上波希米亚宝座的荣誉，要么同他共享这种荣誉。他拔出了宝剑，迈步向前，高声呼喊，宣布丽布莎是波希米亚的女公爵；并且提议所有和他意见相同的人也都拔剑出鞘，以便共同卫护自己选定的女主公。立刻就有数百柄出了鞘的宝剑在田野上空闪闪发光，巨雷般的欢呼声宣布选举出新的执政者。

　　 到处响起了人民的呼声：

　　 “祝愿丽布莎成为我们的女公爵！”

　　 然后派了一个代表团去见丽布莎，通知她被拥戴为公爵宝座的主宰者。这个代表团为首的人，一个是乌拉道米尔公爵，另一个就是首先宣布丽布莎为执政者的那位骑士。她带着腼腆的红晕接受了权柄，这种红晕赋予女性的面貌以难言之美，她那双绝美的眼睛所具有的魅力征服了所有的人心。人民怀着狂喜的心情俯身于她的权杖之下，而她那两位倍受妒嫉心熬煎的姐姐，却是毫无姐妹情义地渴望着借助于神秘的力量对她和对祖国进行报复，因为她们俩认为，妹妹和祖国对待她们这两个了不起的人物实在过于轻视了。她们俩千方百计地指责和辱骂自己妹妹的所作所为，力图在人民当中引起暴乱，从而破坏国家的安定和幸福生活，因为她俩看到了年轻的女公爵用温和的手法治理着整个国家。然而丽布沙善于十分明智和十分及时地消除各种阴谋诡计的危害性，并且破除了两个恶毒女人的魔法，结果她们俩累得筋疲力尽，终于停止了毫无收获的奸计。

　　 与此同时，乌拉道米尔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决定。他不止一次地试图在年轻的执政者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看到这种决定来，然而丽布莎丝毫无所表示；如果在没有用意味深长的眼光交换意见之前，径直地开始要求心爱的姑娘做出口头上的允诺，那就注定不大可能获得成功。惟一良好的征兆，依然使他抱有希望的征兆，他认为是这朵不会枯萎的玫瑰花。这朵花经过了一年之久依然那么鲜艳，就像他从极美的丽布莎手中接过来的当天那样。从一位姑娘手中得到的一朵小花、一个花束、一根丝带或者一绺青丝，诚然比落下的一颗牙齿要贵重得多；然而所有这些绝妙的纪念品，在没有明确的自白给予它们一定意义的情况下，都不过是具有双关语作用的爱情抵押品而已。因此，乌拉道米尔闷声不响地所扮演的角色，有如自己迷人的女神宫中一个叹息不止的牧童，老是等待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或许会变得于他有利。

　　 急躁的骑士米茨拉比较坚决地争取成功。遇到每一个适当的机会，他总是争取捷足先登，以便时时刻刻表现自己。在宣誓就职的日子，他是头一个发誓忠于新的女公爵的仆从；他到处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她，就像月亮跟随地球一样，目的在于用惟命是从向她表明自己的忠诚；遇到庆祝节日和庄重仪式的时候，他总是拔出寒光闪闪的宝剑，以便令人想起他的功劳。然而丽布莎，正像人世间常有的现象那样，不久以后，显然是完全忘记了使自己成功的帮手们，这是因为一块碑已被摆好之后，就不再有人对使这块碑升起来的杠杆和其他工具感兴趣了。至少有人对于姑娘之所以冷淡她的求爱者，是这样解释的。
其实他们人人都迷失了方向。宝座的占有者既不是一位没有感情的姑娘，也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少女，她的心中已有意中人，因而她无权任意支配自己的心。她的心已经做出了裁决，这裁决是有利于那位英俊挺拔的猎人的。首次和他相会产生的印象至今活在她的心中，任何别人也不能从她心里把他排挤出去。在过去的三年之内，一见钟情的美少年的形象不曾磨灭，也不曾凋谢，她对他的爱恋也同样不曾改变；这是因为女性天生有一种特点：如果一个女人能经受住三个月之久的考验，那么再过三个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她也依然忠诚不变。关于这一点，我们这个时代有许多活生生的实例可以令人信服地予以证实。

　　 德意志的英勇的儿子们远渡重洋① 使用武力为英国出力替它征服那不孝之女的时候，这些勇士们离开了自己的姑娘，相互

　　 ① 指德国公爵们卖给英国的德国兵，他们渡海去参加北美战争；那场战争是因
为北美洲十三个英属殖民地为了争取独立，而同英国交战；始于1775年，于1783年
结束。

　　道出海誓山盟。然而，祖国的威杰尔河上最后一个浮标尚未消失的时候，大部分远渡重洋的战士已经被自己心爱的姑娘忘记了。水性杨花的姑娘们，出于担心自己心中会感到空虚，急急忙忙地拿爱情的代用品，用新的男女私情，来填满自己的心田。然而那些热爱自己的情郎、忠贞不变的姑娘们，却具有足够的坚定性，去经受威杰尔河水的考验；她们在贞洁方面是无可指责的，当她们的心上人远在黑色浮标的彼岸时，据传说一直到这些勇敢的英雄归来为止，她们一直遵守着自己的誓言，等待心上人归来时对于她们的忍耐心和始终不渝给以奖赏。

　　 因此，在类似的情况下，丽布莎顶住了两位最漂亮的骑士的追求，也就不足为怪了；两位骑士力图征服她的心都遭受到拒绝，正如同美妙的伊塔吉王后迫使一大群求婚者妄自叹息一样，因为王后的心早已交给了须发皆白的乌里斯①。

　　 丽布莎和她的意中人之间，在地位和出身方面的差距如此之大，使她不可能希望除了精神上虚幻的关系之外和他发生别的关系；然而这种神交只不过是爱情的一个阴影，既不发光，也不发热。诚然，在那古老的年代，对于家谱和写在羊皮纸上的家史，也并不怎么重视，正像不怎么重视各个小甲虫的触须和翅鞘的差异或各种鲜花的花蕊、花萼的形状和含蜜量的差异一样。然而大家都知道，缠绕着高大榆树的，只有高贵的藤蔓，而不是平凡的啤酒花，因为啤酒花只能爬在篱笆上面。地位相差一寸的、不大相称的婚姻，当然还不会引起议论纷纷，不大会像在我们正统时代那样被人吹毛求疵，可是地位相差一尺半之多，可就太引人注目了，何况在这个相差悬殊的空隙之间又插进来两个竞争对手，他们力图使得这两个极端之间的深渊过分地显眼呢！

　　 所有这一切和许多别的情况，丽布莎姑娘都十分机警地在她

　　 ① 乌里斯是荷马作品中的主人公，伊塔吉是他的忠实的妻子。

　　那聪明的头脑里衡量过了，她决定压制住诱人的热情之长舌妇的声音，而不顾那位青年的庇护者———爱神是多么响亮地替他说话。她像纯洁的少女一样，对自己发誓永生永世当处女，因而无论用目光或是手势，用微笑或是词句，都不回答求爱者的追求。然而她保留了一个权力，作为一种微弱的补偿，她要对心上人怀有肉体以外的精神上的好感。这样脱离红尘的思维形象，对于两个陷入情网的骑士来说，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以至于他们俩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女主公对待他们的态度是如此令人难忍的冷淡。爱情的同路者———嫉妒开始向他们耳语，说出一些令人痛苦的怀疑的话，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认为另一个竞争者是走运的。他们形影不离地互相跟踪，既要力图查明对手比较走运，而又害怕发现这种情况。然而丽布莎在称给这两位可敬的骑士极微薄的垂青之际，称得那么谨慎，那么机智，那么准确，结果在天平两端的秤盘上完全是均匀相等的。
两位勇士，徒劳无益地等候到疲惫不堪的时候，都离开了女公爵的宫殿，怀着懊恼的心情回到各自的领地去了。他们俩的领地还是克劳克生前为了奖赏他们的战功而赏赐给他们的。在自己的领地上他们的心情如此郁闷，以至于不久以后公爵乌拉道米尔变成了所有邻人和仆从的累赘。骑士米茨拉却一心迷恋于打猎，老是驰骋在自己属民的田野上和牧场上，追逐狐狸和狍子。他不止一次地，为了追逐一只兔子，带领着一群猎人，踩坏了整块田地，而这块田地当时笃定可以收获大量的谷粮。领地上怨声载道，但是没有一个法官敢于制止这种胡作非为，因为没有人愿意同最强有力的人进行较量。而如果女公爵不具有洞察一切的才能，那么人民受苦的下情恐怕永远也不能上达女主公宝座之上的。正是由于她具有这种洞察力，在她管辖的范围之内，没有一件违法行为能够不被她觉察出来。然而由于她那温和的性格和她那美丽面孔上的温柔容貌是完全吻合的，因此仆从们的违法乱纪和这个世界上伟大人物的暴行都使她非常难过。她在考虑，如何制止这种灾难。她的智慧提示给她，应该仿照神明的榜样，神明主持公道的时候，并不是马上在犯罪现场惩罚罪人的，但是或迟或早总归会使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年轻的女公爵召集自己的骑士们和各个阶层的代表人物来参加全民审判；她命令公告员高声公告，人人可以有苦诉苦，有冤诉冤，人人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审判会上发言，而且一定会受到保护。从公国的各个地方和各个角落拥来了一些受欺侮、受压迫的人，也拥来了一些有纠纷、打官司的人，总之，一切需要法律保护的人都蜂拥而来。丽布莎坐在宝座上，宛如菲米斯神①，手中拿着宝剑和秤，不偏不向做出裁决，而不管诉讼者的地位高低。人人都对她的大智大慧感到惊奇，她以自己的智慧分辨出 “你的” 和 “我的” 各种争财夺利的案件中自相矛盾的供词；她不像一些迟钝愚蠢的法官，从来不在狡诈伎俩的迷宫中迷失方向；她以不懈不倦的耐心在混乱的诉讼之阴谋诡计当中找到必需的线索，从而使案情水落石出。

　　 在进行审判的最后一天，等到审判台前面栏杆旁边拥挤的现象逐渐消失，审判会也已趋于结束的时候，丽布莎面前出现了几个村民———豪富者乌拉道米尔的邻居和狂暴的嗜猎者米茨拉的属民的几个代表。他们请求倾听他们的控诉，他们被允许来到审判台前。第一个发言的是一个村民，乌拉道米尔的邻居。

　　 “一个热爱劳动的庄稼人”， 他开始讲，“在一条大河的河岸上用篱笆给自己圈好了一块不大的土地，那条河银光闪闪的水流发出温柔的淙淙声一直流向美丽的山谷。庄稼人认为，强大的河流将会替他防御毁掉庄稼的贪食的野兽，将会灌溉果树树根，使它们快些长大和结出丰盛的果实。然而，由于庄稼人的辛勤劳

　　 ① 古希腊神话里的司法女神。

　　动，树上的果子熟了的时候，这条不可靠的河流竟然翻腾起来，原来平静的河水变成了汹涌的波涛，流出河岸，泛滥成灾，冲起了一块又一块肥沃的土壤，把泥土带走了。河水为自己冲开了一条新的河道，穿过开垦了的田地，造成了可怜的庄稼人极大的不幸。他不得不眼巴巴地看着，由于邻人的横行霸道，他的地产已经变成了邻人的玩物，庄稼人自己险些被冲来的河水淹死。大智大慧的克劳克的威力无边的女儿啊！可怜的村民向你请求：请你命令傲慢的河流不要用它那高傲的浪涛淹没一个热爱劳动的庄稼人的田地吧！不要吞没他用辛勤的汗水浇成的丰收吧！命令它安静地在它原有的河道当中流淌吧！”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美丽的丽布莎光彩照人的面庞上罩上了一层阴影，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果敢严肃的光芒。她周围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倾听，等待着裁决。裁决是：

　　 “你的案件简单而又明确。没有任何暴力再来侵犯你的权利。一道牢固的河坝将会制服不驯顺的河流，使之流入原来的河道，而不敢再度越出河岸；河中鱼，我赏给你，七倍之多地赔偿泛滥的河水给你造成的损失。”

　　 然后她向代表当中的长者点首示意，让他控诉，长者弯腰及地，开始说：

　　 “光荣的克劳克的大智大慧的女儿啊！请你告诉我们，田里的庄稼是属于谁的，是属于播下种子使之成长收获的种田人呢？还是属于践踏它、破坏它的飓风呢？”

　　 她回答说：

　　 “属于种田人。”

　　 “那么就请求你下命令给飓风”， 代表继续说，“叫它不要选择我们的田地作为自己任意胡为的场所，不要践踏庄稼，也不要把我们树上的果子吹落下来。”

　　 “就这样办吧。” 丽布莎说，“我会制服狂暴的飓风，把它从你们的田地上赶走。让它去同北方来的乌云搏斗吧，让它在乌云用暴雨和冰雹威胁我国的时候去把乌云驱散吧。”

　　 公爵乌拉道米尔和骑士米茨拉都是审判团的成员。他们听到控诉和女公爵做出的严厉判决的时候，面色苍白，心中怀恨，眼睛盯着地面，而不敢显示出来他们由于这种判决出自一位女性之口而感到多么屈辱。这是因为，尽管村民们珍惜他们俩的荣誉，用寓言的方法谦恭地隐藏了自己控诉的对象，尽管最高执法者由于照顾他们俩的面子，在做出公正裁决的时候也不曾把真相戳穿，然而蛛丝马迹如此明显，致使每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很清楚，弦外之音指的是谁。

　　 然而，他们当时是坐在女公爵审判席的旁边，因而没有勇气向人民发言，因为公正的裁决引起了公众的狂欢，他们除了服从以外，施展不出别的手段，尽管他们心中十分不满。乌拉道米尔为了弥补他对邻居造成的损失付出了七倍的赔款，而娴熟的猎手米茨拉则以骑士的名誉发出誓言：永远不再在自己属民的田地上逐兔为欢。于是丽布莎向他们俩提出了一个适当的活动场所，在那里他们的精力将会使他们的名誉恢复过去有过的勇敢骑士的声望，而在目前，他们的名誉只能发出颤抖的音响，如同打碎了的碗碟发出的声音一样。她让他们俩率领一支军队去对抗名字叫曹尔涅包克的塞尔维亚国王，他是一个巨人、一个强大的术士，在当时怀有征服波希米亚的愿望。她命令他们俩，一个要呈献给她这个大恶人头盔上的帽缨，另一个要呈献给她这个大恶人战靴上的刺马针，来证明获胜，在此以前不准返回京城。

　　 在这次进军中，不会凋谢的玫瑰花又一次显示出自己神奇的力量。由于有了这朵花，公爵乌拉道米尔变得刀枪不入，正像英雄阿溪里① 一样；他动作敏捷，轻巧机智，正像战士阿溪里一

　　 ① 荷马长诗 《伊里亚特》 里面的一位英雄。

　　样。两支军队在波希米亚国北部边境上相遇。随即发出了战斗的信号，于是波希米亚的英勇战士们像狂风一样扑向敌人的军队，砍倒了敌人如林的长矛，犹如割麦手的镰刀割麦一样。曹尔涅包克被他们有力的剑砍倒在地，他们胜利地返回维色格勒，带回来应诺得到的战利品，从而干净彻底地用敌人的血洗净了他们两位骑士荣誉的耻辱和污点。 队伍解散，战士各自回家。女公爵丽布莎对两位骑士表示应有的敬意和崇高的景仰，然后放他们俩回到自己的领地上去了。为了表示她对他们的敬佩，她特意送给他们两个人一只红彤彤的苹果作为纪念，并且吩咐他们俩和善地分享这只苹果，但是不可把它切开。他们走上回家的路，把苹果放在盾牌上，命令随从们托着它走在前面，以便取得公众的赞赏。可是他们自己却是各自心中盘算，如何分享这只苹果，才能正确无误地揣测出可爱的恩赐者的意图。

　　 一直走到他们必须分道扬镳的岔道口，他们俩始终友好地商谈着如何分享这个赠品，如今要分手了，就产生了一个由谁保存这只苹果的问题，这只苹果两个人各有相等的一份，然而它又只能归一个人掌握。他们都期望从这只苹果当中会出现伟大的奇迹，这种心理更加烧旺了要据为己有的渴望之火。由于未能达成协议，他们就决定诉诸武力，要用战士的运气来决定这只不可分割的苹果的归宿。

　　 这个时候，在同一条路上，有一个牧人在赶着一群牲口。两位骑士推举他作为仲裁人，可能是因为从前三位著名的女神也曾请求一位牧人解决她们之间由于一只苹果而产生的纠纷。① 他们

　　 ① 这里援引的是希腊神话故事：一只指定送给最美的美女的苹果，在三位女神
———荷莱（专司婚姻的女神）、雅典娜 （专司战争和胜利的女神）和阿芙洛迪特 （爱
与美之女神） 之间引起纠纷。她们请求牧人巴力司 仲裁。荷莱许诺让他统治亚洲；
雅典娜应允使他获得战士的勇敢和荣誉；阿芙洛迪特答应给他一位最美的女人。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