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地里的中国
“有人迷信‘認证’,只要有‘認证’就放心了,但农民偷偷打农药、上化肥怎么办?还有人竟然建议在田间地头架设监控设备,真是可笑!爱农民就是爱自己。如果你把农民当亲人,你们是亲戚,你吃他种的东西,还用得着認证吗?”
[农家]
陈丽平是河南开封县范村乡葛砦村的一位农妇。家里分了6口半人的地,20亩。有12亩种的是花生。10年前一斤带壳花生1.2-1.3元。四五年前是2元多,去年卖到3元多,今年春节后,涨到4元左右,但投资也一年比一年贵,农民并没有多赚钱。
葛砦村有几百口人,人均3亩地。种一亩花生能收500斤左右,毛收入1500~1600元。除掉种子、化肥、农药、灌溉等投入,净收入在300~500元。花生并不是全部卖给二道贩子,而是1/10留作种子,自己吃,以及榨油。
陈丽平说:“超市卖的油,没有我们自己做的油好吃,咱农民一直都是自己种麦,磨面;自己种花生,榨油。”他们不会刻意比较榨油吃与买油吃的成本高低,只觉得那是自家地里的东西。自给自足,其乐融融。
但在整个国家范围内,实际发生着的变化广阔而深刻,且影响和改变了包括陈丽平在内的广大中国农民的命运。
[商家]
在1990年代之前,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跟陈丽平一样吃散油。那时人们喜欢吃花生油、菜籽油,而厌恶豆油。因为豆油不香,还有一股豆腥味。
1980年代末,新加坡嘉里粮油公司进入中国,1991年,第一瓶小包装油“金龙鱼”面市。这种大豆色拉油纯净、透亮,经过精炼去掉了豆腥味。嘉里粮油巧借国内单位爱发福利的惯例,用团购方法逐步培养出国人对小包装油的喜好。
中国食用油的需求量十分旺盛。国内油料不能自给,油脂企业只有靠进口大豆或散油来精炼。国内大豆的主产区是黑龙江,种植面积占全国大豆种植面积约一半,产量占全国2/3。但由于国内油脂企业大量从美国、巴西、阿根廷等国家进口转基因大豆或散油,东北大豆无论是成本、价格、出油率等都不占优势,很多豆农都不愿意种大豆了,改种玉米。黑龙江大豆种植面积连续4年减少。由于大豆减产,八成黑龙江油脂加工企业已经处于停工或者基本停工状态。
郑州的徐先生,曾先后在益海嘉里及河南本地某油脂企业任职,他说:“农民不种大豆,改种其他的东西,是恶性循环,你大豆种得越少,形不成规模,话语权越小,只能把庞大的油脂市场拱手相让。”
由于大豆油便宜,也冲击到中国的花生油市场。田先生是河南延津人,从1998年开始做花生经销商。延津县曾有上百个像他这样的经销商,但一直在减少,现在只剩十几个了。田先生说,这两年来,新乡市花生的种植面积在减少。农民以前把一半地种花生,一半种玉米,现在有的全改成种玉米了,因为农村缺劳力,玉米好管理。农民家里要是只有三五亩地,就租出去,种地的是五六十岁的年纪,出去打工没人要的。
[输家]
陈丽平说,现在种地比以前清闲了,浇浇地,上上肥,打两次除草剂就行了。现在当地农民普遍把花生种子拌上农药,就能治住蛴螬和金针虫了。但拌种药成本高,一亩地要花40元。
以前花生田里都是人工除草,大约从10年前,农民开始买除草剂使用。陈丽平笑道:“人工除草太慢,人也受罪……”这似乎是一个象征:能用药、化肥和机械的,就不愿意再用劳力。除了种地外,此地农民在农闲时出去打打零工,跑跑运输,还普遍搞了养殖业。因此,现在的农村里已没有纯粹的农民了。
目前我国花生地里使用量最大的除草剂是乙草胺。用乙草胺后花生有农药残留,对人体有潜在危害。2006—2007年,日本多次就我国输日花生中乙草胺等农残超标,通过我驻日使馆向我国发出通报,并希望我国采取有效措施进行控制,今年欧盟已禁止其成员国使用乙草胺。
中国农业大学副教授何慧丽,长期进行乡村建设实践,同时兼任河南开封市市长助理、兰考县委常委。3年前,开封某县某村的一户农民告诉她:“我种了10亩花生,因为今年雨水多,杂草旺长,就大量往地里打除草剂。比往年多打了一倍还多。这些花生收获后,是卖给国内某大型食用油品牌企业的。但我有3亩地没打农药,留作种子、自己吃以及榨油。我也不相信商场里卖的油。”
何慧丽感慨道:“消费者与生产者是永远的矛盾体。消费者拼命压价,生产者拼命抬价。城里人把农民逼得一心赚钱,人与人都不和谐了,怎么增产怎么来……结果,消费者把农产品的价格压低了,生产者就在地里拼命上化肥,喷农药,弄死你!”
何慧丽認为,城市化、工业化把人异化了。城里人不与大自然接触,不从生命的层次上看问题,竟然发明了化肥、农药。中国5000年都一直肥沃的土地,改革开放30年就不再肥沃了,地力用尽了。田里的化肥施到一定程度,已经不能提高产量了。农药在杀死害虫的同时,也杀死了益虫。土壤里的生命单一,生长出的农产品怎么会有营养?何慧丽说:“有句俗话说:‘城里人用假冒伪劣坑害农村人,农民用有毒食品毒害城里人。’社会是如此邪恶……你可以不爱农民,但你爱不爱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