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谁带你回家


  你在有雨的夜晚会想起谁呢?而我只会想到一个人,他是我哥。

  哥是个傻子,他是大妈嫁给大伯时带来的。大伯五岁时突发高烧,引起小儿麻痹以致半身不遂。爷爷和奶奶务必在他们有生之年为大伯找到一个可以照顾大伯的人,所以,便找了大妈,带来了这个傻哥。

  一直记得大妈和哥来的那天,哥穿得很新,大妈穿得很旧,但很干净。大妈见到我,一脸讨好地笑,哥便跟在一旁憨憨地傻笑。哥的新衣服衬着他痴呆的表情,让他越发地显得憨傻。爷爷奶奶脸上的颜色不好看起来,大妈胆怯地拉哥的衣角,哥便笑得更厉害了。

  那时候父母上班没时间照顾我,我暂住奶奶家。那时候,我七岁,哥九岁。

  当时的我,像四合院所有的居民那样,把哥叫傻子,而且想方设法捉弄他。

  我用小碗盛许多盐给哥吃,我问哥好吃不,哥说好吃,我说好吃就大口吃,哥便大口吃盐。哥吃得很痛苦,吃得五官都拧到了一起,可他还在咧着嘴笑。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玩的游戏,后来,我便将盐换成醋,换成辣椒,换成我能想到的一切东西。每一次,我都能从哥怪异的表情里得到许多欢乐。

  后来,这个游戏玩腻了,我又模仿妈妈化妆时的手法,用不同的水彩笔在哥的脸上左描右画,我甚至还用笔在他的额头上写下了“王八”的字样。而这些,即便大妈发现,她也不会过多言语,充其量会把哥拉到一边,帮他细心地擦洗。

  更甚的一次,我们几个小朋友把哥骗到小区后面的荒地上。哥很怕猫,我们把提前准备的一只猫和哥哥拴在一起。哥一见猫便疯狂乱跑,猫被哥拖着跑急了,便扑上去抓哥,抓得哥身上脸上全是血印子。哥哥抱头乱窜,我们几个小伙伴在一边笑作一团……

  那时的我觉得做这些只是开心而已,不知道后来的我会追悔莫及。

  有欢笑的童年看来都是好的,因为在那种年纪的时候,不知道有些欢笑是要付出代价的。哥给我的童年添了许多笑声,所以,童年便一转眼过去了。

  十二岁的暑假,父母要接我回去住一段时间。走的那天,哥一直跟着我们走出去好远,任大妈和奶奶再怎么阻拦,哥都一直跟着我们。直到我们上了车,我从车的后玻璃上看到,哥在追着车子跑,大妈在追着哥跑。路边有很多人,他们在看热闹。第一次,我为哥掉了眼泪。

  父母的家很宽敞、安静,可我总觉得孤单,常常一个人躺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想念那个睡在阳台上的哥哥,想念我上学放学时趴在窗口上傻笑的哥哥。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便把一些哥喜欢我却不让他碰的玩具和书本收集起来,准备下次回去的时候送给他。

  终于盼到了开学。再次见到哥的时候,他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呵呵傻笑。他待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怯怯地盯着我看。我叫一声哥,然后呵呵地笑两声,再叫,再笑,可他就是不动。我佯装生气转身要走,哥却扑过来,让全家人有些意外的是,他竟然趴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呜呜地大哭起来。本是想开玩笑的,却不知会开过头,我没敢转过头来。十二岁那年,我为哥掉了第二次眼泪。

  接下来的日子像以往一样继续着,不动声色。

  十四岁冬季的某一天,大妈一觉睡过去,再没醒来。那个照顾了我们整整七年的女人,睡得那样安详。奶奶说她终于可以休息了,帮她合了眼。可我知道,她虽然闭上了眼睛,可她还能看得到哥。

  送葬的那天,下大雪。一家人忙得不可开交,我帮不上忙,但令我害怕的是,哥不见了,我想找到哥,直觉告诉我,他需要我。可直到参加完大妈的葬礼,暮色将近时,才发现哥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桐树上,树下围了好多人,有人在看热闹,有人在劝着哥哥下来,还有人在说“这傻子,在树上待了一天了。”

  是的,这个傻子在用他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忧伤和惧怕,聪明的人都看出他是个傻子了,但他们是否看出了,他是个刚刚没有了母亲的孩子。

  我急得在树下一直叫:“哥,哥,快下来。”可无论我再怎么声嘶力竭,他除了傻笑外,再无动作。倒是红了眼圈的奶奶有办法,哽咽着朝树上的哥哥喊着:“孩子,下来吧,下来吧,奶奶带你去找你妈。”哥听了这句话,便很顺从地从树上下来了。

  回到家,奶奶弄了热水替哥洗冻得通红的脸和手,然后又熬了很热的红枣稀饭给哥喝。七年来,我第一次见到奶奶对哥好,哥很欢心,我也同样。

  那段时间,奶奶和爷爷对哥像换了个人似的,大伯也让爷爷把哥的小床支进了他的房间。比起以前,哥沉默了一些,他常常缩在门框边,看着家里人,偶尔会问声:“妈?”哥不会查问大妈去哪里了,他只会叫妈。

  我们没有人会回答哥的问题,哥便一次一次地发出那种沉闷的声音--“妈?”

  有一天,我突然被一阵凄厉的叫喊声吵醒,是哥趴在阳台上一声一声地叫着妈。爷爷奶奶也被吵醒了,我们来到哥哥身边时,大伯已经摇着轮椅在那里了。他用瘦弱的手臂托着哥,可哥就是不停止他的叫喊。大伯眼里有泪,我们心里也不好受。此后深夜,经常会被哥的叫喊声吵醒,却没有人忍心责怪。

  在大妈走后的第二个月,奶奶决定把哥哥送人。其实,后来才明白,那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奶奶只是想把哥丢了。没人愿意收养一个傻子的,连他生活了七年的家都容不下他,哪里还有他的小小空间呢?

  奶奶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第一个不同意,甚至跳上沙发胡嚷乱叫地哭喊着不同意。可那时候我太小,我左右不了任何人。大伯也不同意,但大伯不敢说出来,他只会缩在轮椅里红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想必大伯明白,他已经够拖累人了,他哪里有权利再要求留下一个傻子呢!

  哥哥被“送人”的那天,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哭累了睡,睡醒了继续哭。大伯没有把自己关起来,却是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听得最多的,便是客厅里奶奶的脚步声了,她一会儿来敲我的门,一会儿又过去劝大伯吃饭。我吵嚷着要把哥找回来我才出来,而一直很顺从的大伯似乎没有接过奶奶的话。

  再后来,便听到客厅里奶奶的哭声。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你们都埋怨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你大伯已经是那样子了,以后肯定还要拖累你父母照顾他,再加上你哥,那样负担会很重。其实,我也舍不得他走,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好多人都以为我不喜欢你哥,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恨铁不成钢地觉得,他是个傻子,他要是个聪明的孩子多好呀!那样,就算奶奶现在累些也无妨,至少有个指望……”

  我记得,是在奶奶说完那段话后,我才从房间里出来的。我出来的时候,大伯也正摇着轮椅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

  有些事情,注定了无能为力,所以,只剩下悲伤。

  就在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哥哥的时候,他却意外地回来了。他自己找到了家门,浑身脏乱不堪。奶奶又像上一次一样,很细心地给哥洗澡,给他弄了饭吃,给他换干净的衣服。我看到奶奶一直在哭。

  我缩在一边,牵着哥哥的手,不放开,哥没有爸,没有妈,只有这个家了。

  我原以为哭着为哥洗澡的奶奶是再也不舍得让哥走了,可是,没几天后,哥又丢了,而我的傻子哥竟然又一次找了回来。那个冬天,奶奶和哥便一直玩着这个游戏。每一次,奶奶把哥丢出去,哥再找回来。每次哥回来后,奶奶都会把他洗干净,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给他吃饱肚子,再把他弄丢。

  奶奶最后一次把哥弄丢的时候,哥连着七天都没找回来,奶奶却有些着急起来。她一旦听到楼梯上有声响,便会急急地扑过去开门,她以为我的傻子哥还会找回来。可是,连着七天,哥都没回来。于是,便偶尔听到奶奶的喃喃声,她说:“还是把他丢在上回的地方了,离家也不远呀,怎么就找不回来呢?”

  第七天的夜里,哥回来了,他像以往一样脏乱不堪,他的脚冻烂了,脚上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这一次,奶奶没有牵着他的手去给他洗澡,换衣,弄饭吃,而是紧紧地抱着哥哥,哭着说:“孩子,傻孩子呀,奶不丢你了,不丢了,只要奶活着,再苦再累奶都认了。”生性沉默的爷爷在一旁也红了眼圈,而大伯却忙活地摇着轮椅在给哥哥准备换洗的衣服,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大伯好像在笑。

  哥就这样留了下来,两年,相安无事,他还会偶尔发出沉闷的声音,问“妈?”偶尔,还会在深夜的阳台上一声接一声地叫“妈”。

  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能快些长大,参加工作,然后挣好多钱,养活哥哥。因此,不爱学习的我开始迷恋书本,开始努力奋发。可是,在我的愿望没能实现的时候,哥却真的丢了。

  那天傍晚,哥去楼下玩。入夜的时候,下起了暴雨,奶奶急得拿上雨伞下楼去接哥哥回家,可是,奶奶找了好久,一直找到雨停了,也没找到哥哥,那时候已经是凌晨了。那晚,我们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奶奶甚至把门敞开着,生怕哥要是找回来了,敲门时我们听不见。但哥哥一直没有回来。

  那个夏天过完了,那一年过完了,那段岁月过完了,哥都没回来。

  如今,我二十五岁了,哥应该二十七了。我有了工作,挣不到很多钱,但能足够养活哥,可我却不知道哥在哪里。每逢下雨的夜晚,我都会特别想念哥。十年过去了,哥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我不知道哥在哪里,会以什么方式谋生,我从来不去想另一种可能。每次沿街而过,看到穷脏的乞丐,我都会掏上些零钱给他们,我多么期望我的哥哥能成为一个乞丐呀!那证明起码他还活在世上,我想,哥是聪明的,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乞丐的。

  而看文章的你,如果某天遇到了我的哥哥,倘若他正寒冷,请给他一件旧衣;如果他正饥渴,请给他一些食物,或者水喝。

  我们总是如此,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而很多人很多事,它们在走出之后可能再也不能回来。如果之前就能意识到这一点,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会善良以待,然而生命从来不备给我们后悔的药丸,而我们往往也要在经历了痛楚之后才会明白。那么,何不珍视当下?珍视你身边那个可能其貌不扬,也可能身存残缺,但你要唤他亲人的人,那么,就现在吧!给他一个微笑,一句温暖的问候,一个认可的眼神,这是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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