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意微小说
民选在无家村如期举行。
离预定的时间还有三个多钟头,无家村的村民,都已陆续入场,分散在学校的杨树下,窗台上,还有的零散在花池旁边。
深秋,北方的土地开始酝酿着冬眠,但在这里,你仍可以欣赏到类似于“两只小蜜蜂呀, 飞到花丛中呀, 飞呀!飞呀 !啊啊……”的动听“音乐”。
也难怪村民们如此激动,他们一辈子总被“领导”,这一次好不容易有了一次“领导”别人的感觉,发自肺腑的声音打破了自然规律,自然也能理解。
十多天前,不,可能更早的一段时间,当时村民们正横七竖八的铺在田间地头忙着秋收,一溜小轿车就来了,村民们一开始以为是上边来抓拍镜头,好留着上《新闻联播》,于是都做好了热火朝天的架式,可惜从车上下来的却是李四。
李四是全村的暴发户,从倒卖伪劣化妆品开始,竟然起家。
李四从车上下来,举着喇叭狂喊:“父老乡亲们注意了!中午你们不用在田里吃馒头了,上镇上的饭店,好酒好菜侍候着呢!”
村民们首先感到的是不好意思,其次才想到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于是谁也没有动弹,听李四下边的意思,李四面对这些和土地一样朴实的村民,就朴实的把“费用”说了,村民们这下放心了,因为“费用”比扒一棵玉米还省事,老百姓心里这个乐,真想感谢发明“民选”那个人的八辈祖宗。
坐上李四的小轿车,村民们都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轻的感觉,他们头一次发现李四竟然是如此这般的慷慨,饭店的东西可以随便吃,家里的东西可以随便拿,不分你我,当然除了老婆……
他们头一次觉得,人活一辈子,实在太短了。
到大选前一天晚上,李四还不忘为每一位村民送去了红包,红包的分量随人情冷暖而定,李四用自己的商务头脑,把“村选”一事安排得滴水不漏,任谁看了都心服口服佩服。
大选开始了,村民们安静下来,表情特矜持,春风拂柳般不动声色。
李四快步走近选票箱,把自己填好的票潇洒的投进选票口,然后和张三友好的握一下手,有点奥运会交接的意思,也有点想把张三拍在沙滩上的气势。
张三是上任村长,不识字,却当了许多年的村长,这在全镇乃至全县都是很少见的。相传在他儿子上大学后的某一天,村部喊他去拿信,半路上张三请人给看看,那人说是他在远方大哥来的信,于是就拿回家交给认字的老婆,说,念念大哥来的信。
老婆念道:想念的爹……
此事一出,每天傍晚村头的老柳树下都要聚上几十口人,为张三的故事添枝加叶的,倒也精彩。
为此,张三开始认字写字,他用三年的时间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又用了三年的时间学会了写老婆孩子的名字,之后张三躺在村部的土炕上,幸福的想,够了,足够了……
1998年,无家村变得不怎么和睦了,不和睦的原因是因为天灾,那年的雨水太多,影响了村民的心情,他们都想保住自己那可怜的一亩三分地,因此不惜破坏了几十年的左邻右舍的温良关系,采取地块高一些的往地块低一些的田里放水的策略,水在那一年就像瘟疫,谁见了谁烦,谁看了谁怕。就这样,村民们开始变得水火不溶,常常是两家人站在田间地头,一方的表情是,你要放水,我就掐死你,另一方的表情是,你掐不死,我就放!如此经典的剧种几乎在1998年的夏天隔三差五的上演,到了秋天,家家颗粒无收,人人面目狰狞,只有张三,在他无力和天争和地争和村民们争的情况下,一个人,挖了一夏天的水渠,那是一条荒废了多年的渠道,直通村前的老河,按他的想法,再下雨,老百姓的地就不会活活涝死了……
李四当然也明白张三在村民心里的位置,一个不识字的人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官,没两把刷子也不会揽这个活儿,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这年月,谁见了钱不高兴。自从他发家致富以来,哪个村民不羡慕,哪个乡亲不想讨一些生意经,他都三缄其口,所以村民们只有羡慕的份儿,看着钱哗哗的往李四兜里跑,往自己兜里去的钱都是磕磕绊绊的,很难受。别说这个,许多人家的孩子都想给李四当儿子呢,因为李四的儿子上中学带的午饭都是星级宾馆才有的上等佳肴。
这次李四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又加上“经商宝典”,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张三坐在那里,沉默,似乎早已料到注定失败的结局,所以看不出有多大的伤心,和李四比起来,反而多了几分“书卷”气。
结局是李四没有想到的,当然张三也没有想到,但是读者一定能想到。张三以绝对优势当选了新一届的村委会主任。多么奇怪的事情啊,村民们从李四的身边走过时,脸上的表情都是统一后的凝重,不但凝重,还十分忧伤,甚至有一丝丝的愤怒:是谁这么没良心,收人钱财,不替人消灾?不像话,太不像话了!然而当他们晃过李四的视线,便都有了心照不宣妙不可言的感觉,甚至有些放肆的兴奋。
这是他们的节日,如同春节一般,神秘而又振奋人心。
李四竹篮子打水,心脏和脸面同时遭到村民们猛烈的打击。他哭丧着脸回到家,这一场民选,将近用去了他五万元的老本,心啊!那叫一个疼。老婆在一旁不但没给他一点安慰,反而吵着要和他离婚。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倾诉的李四,用排除法想到了父亲。
父亲一个人住在村部附近的土房子里,十几年了也没进他的门,父亲喜欢活在旧社会里,据说彩电都不看,只听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收音机。
四年前父亲瘫痪在炕上,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屋,老人从来不向李四要求什么,在自己的岁月里默默度日,慢慢变老。为了尽一个儿子的孝道,李四每天让儿子给爷爷送饭,有一天儿子回来说,爷爷的耳朵里有虫子在进进出出,很热闹,李四因为忙着民选的事,也没放在心上,这回郁闷了,才想起看看老父亲,并观察一下那虫子是怎么进进出出的。
还没有走到父亲的小屋,里边便传来阵阵笑声,顺着窗口往里看,张三正坐在炕上与父亲谈笑风声呢,地下还有一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不停的在为父亲沏茶倒水,屋子里干干净净的,不像儿子说的臭不可闻啊。
李四进了屋,看张三的眼光还有几分敌意,张三并不放在心上,他的特点就是习惯忽略村民的表情,因为他们和李四一样,常常表错情。
张三把李四拉到屋外,压低声音:李四啊,你发给大伙儿的那个钱,他们一分也没有花,为你老父亲顾了保姆,买了衣服,老人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是你出的钱……
李四愣在那里……
很多日子,李四总是在回想张三说给他的一些话:经营一个村就像经营一颗心,一个人有钱,有势,没有精神是不行的,乡亲们都是最聪明最朴实的人,收买他们的人容易,收买他们的心,难……
李四把老父亲接到自己宽敞明亮的家,老人看上去很满足,笑容像一朵清淡的菊,开在皱皱斜斜的脸上,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