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嘴尚书

　　户部尚书万之明人称“铁嘴尚书”，只因他深居简出，从不吃别人的宴请，也绝不宴请别人，自进入官场二十年来从未破例，为此疏远了不少上司同僚。但由于万之明做事勤勉、为官清廉，颇得雍正皇帝赏识，故而仕途顺利，不到五十岁，就做了掌管天下钱粮税赋的户部尚书。

　　这日早朝过后，雍正把万之明单独留了下来，坐在龙椅上一脸乌云看着他不说话。万之明心里明白，这是因为昨日自己驳回了内务府让户部拨款修缮承德避暑山庄的要求，承德避暑山庄是皇帝每年夏天的避暑办公之所，不少房舍宫殿确实已经老旧，按理早该修葺一新，可前几年黄淮泛滥，户部捉襟见肘，一直腾不出余钱，内务府总管几次在朝会上提出修缮承德避暑山庄，都被雍正自己给压下了。今年风调雨顺，一片太平景象，国库也有了不少盈余，雍正才同意内务府总管到户部要点银子修葺山庄，没想到又让万之明毫不客气地给驳了回来。作为一国之君，居然连维修一下自己的房子都要不到钱，怎能不让雍正生气？

　　“听说爱卿为官二十年，从未接受过一次宴请，也从未宴请过别人一次？百姓都赞你是清风两袖，铁嘴一张。”不知道为什么，雍正忽然问起这件事来。

　　万之明本来是打定主意硬着头皮接受一顿雷霆雨露的，这会儿见雍正顾左右而言他，心里反倒没了底，忙回答说：“那是臣吃不惯别处的饭菜。”

　　雍正说：“朕今日留你下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让你陪朕用顿午膳。”

　　万之明不知道雍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跪下谢恩，跟着雍正到御书房小心翼翼吃了顿御膳。吃完了，雍正问：“御膳味道如何？”万之明说：“人间美味。”雍正说：“比爱卿家的饭菜如何？”万之明赶紧跪下说：“臣家中饭菜哪里敢和皇上御膳比？”雍正突然脸一黑说：“还敢狡辩，朕刚才见你用膳，明明是一副难以下咽、味同嚼蜡的模样。世人都说你为官清廉，不吃请不请人，哪里知道你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早有御史弹劾你骄奢淫逸，为掩人耳目，才不敢宴请同僚，在家中也不与妻儿同桌，而是专有厨子为你做菜，一人躲在书房里吃。朕本不信，今日见你连御膳都觉得不能下咽，看来御史所言不假。”万之明惶恐地磕头说：“皇上明察。”雍正又问：“朕再问你，你觉得是御膳好还是你家饭菜好？”万之明说：“臣不敢欺君，在臣口中，是臣家中饭菜好。”

　　这时雍正口气反倒和缓起来，话头一转说：“万爱卿，朕一直勤俭治国，力戒奢华，内务府要户部拨款修缮承德避暑山庄，不过是为了朕夏日有一个不太破败的办公居住之所，有何不可？”

　　“回禀皇上，前几年黄淮之所以泛滥，乃因堤坝不修，河道不畅。今年风调雨顺，正是大兴水利之时，臣计算库中银两，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

　　雍正没料到万之明如此不识抬举，顿时脸一黑，吩咐身边太监立即去万之明家中把今日中午单独准备的饭菜端来。雍正冷着脸说：“朕倒要看看一心为民、两袖清风的铁嘴尚书吃的是什么！”

　　没一会儿，饭菜端来了，雍正一看，不过是半边鱼头、一碗清水蛋汤、几根白菜。雍正示意万之明试吃，万之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咽下鱼肉，又喝了一勺蛋汤，吃了一根白菜，一副极为享受的样子。

　　雍正觉得奇怪，什么样的厨子能把这么简单的食材做出比御膳还要好的味道来？忍不住，也夹了一根白菜准备放进嘴里，却被万之明拦住了，万之明说：“皇上，这是厨子专为臣一人所做，皇上千万不能吃。”雍正忍住怒气说：“天下还有朕不能吃的？”便把白菜放进嘴里，立时只觉得舌头咸得发苦，似乎嘴里含了一大块盐。赶紧喝了一杯水，还是觉得嘴里又苦又涩不是滋味。

　　雍正气得拍案怒道：“好你个万之明，居然敢戏弄于朕？”万之明连忙跪下解释说：“皇上息怒，臣哪敢戏弄皇上，只因臣患有口疾，舌不知味，故而同一样菜，别人放小半勺盐就觉得咸了，臣却要放两勺盐才能勉强尝出一点咸味来。”

　　雍正看了万之明一眼，有些失望地说：“朕本来以为你与其他臣子不同，真的是铁嘴一张，是个廉臣。今日才知道原来是患有口疾，才不得不如此。看来你虽然不是贪官，却也未必是廉臣，只不过是一个能吏罢了！”

　　朝中同僚知道万之明是患有口疾不知咸淡，才不与他们相互宴请的，觉得情有可原，都很热心地给他介绍名医诊治。可看了许多名医，也开了不少方子，都没有什么疗效。

　　这一日，万之明家中来了个自称“赛华佗”的神医，说是能治好万之明的口疾。万之明本不想见这种信口开河的江湖游医，无奈这个赛华佗见不着万之明死活赖着不肯走，只好把他叫到书房。赛华佗对万之明说：“大人这种口疾叫做淡症，虽然比较罕见，但我也遇到过三四例，并且都被我用祖传秘方治好了。大人现在自然不会相信我的话，不过不要紧，今日我不收分文，只留下药丸，大人一天服用一粒，半个月后包大人痊愈，到时我再来。”说完，赛华佗果然只留下一包药丸，连茶水也没喝一口，就走了。

　　半个月后，中午时分，赛华佗没有来，雍正却突然驾临万府，并且直奔万之明单独用餐的书房。万之明见雍正来了，赶紧跪下接驾。雍正让万之明平身坐下说：“朕来不为公事，只是上次朕请你吃了御膳，今日该你回请朕了。”万之明说：“臣立即让厨房准备。”雍正摆手说：“不必，今日爱卿吃什么，朕就吃什么。”

　　没多久，厨房把饭菜端了进来，摆在桌上，还是半边鱼头、一碗清水蛋汤、几根白菜、一盆米饭。雍正感叹说：“朕本以为爱卿是因为食不知味才吃得如此简单，若是有朝一日口疾好了，也必会和其他臣子一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看来朕是错怪爱卿了。”说完，提起筷子，夹了一根白菜放进嘴里，居然又和上次一样，舌头咸得发苦。

　　雍正疑惑地问：“万爱卿，你的口疾不是被神医治好了吗，怎么菜还是这么咸？”万之明说：“半月前确实有一个自称赛华佗的神医给了我一包药丸，说是服后包愈。”“难道爱卿服用后没有疗效？”“是臣没有服用。”雍正更加觉得奇怪了，问：“这是为何？莫非是怕歹人害你？”万之明摇头说：“这倒不是。”雍正笑着说：“万爱卿就放心服用吧。不瞒爱卿，这个赛华佗乃是太医温春心的师兄，还是朕让温春心找来给你治病的呢！”

　　万之明赶紧跪下谢恩，感激涕零地说：“臣谢皇上隆恩，可臣不愿治好！”

　　“哦，这是为何？”雍正大惑不解。

　　万之明解释说：“我不过是尽了一个臣子本分，却得君恩、享厚禄、住深宅、坐大轿、衣绸缎。与那些辛苦终日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比，老天待我何其仁厚？我患有口疾，食不知味，不过是上天提醒我要惜福克己，不可贪婪。如果连些许小疾都不能忍受，想把世上好处占尽，恐怕离家败身亡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雍正听完，非常高兴，赞赏说：“看来爱卿是准备做一辈子铁嘴尚书了。朕让爱卿掌管天下钱粮税赋，果然没有看错人。”自此以后，雍正对万之明也更加信任倚重了。

　　十年后，万之明告老还乡，为他做了几十年饭菜的厨子因是本地人士，父母妻儿都在京城，不愿随他离去。万之明的儿子担心老厨子走后，父亲再也吃不到合自己口味的饭菜，准备极力挽留，却被万之明拦住了。离京前的最后一晚，万之明才在家中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为父哪有什么口疾？不过是以此自保，以避皇上猜忌，同僚攻讦。为父尽心尽力做了三十多年官，也如履薄冰吃了三十多年的咸菜。如今终于平平安安告老还乡，难道还不让为父吃一口合适的饭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