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大侠


  一 峨眉别师

  那天,峨眉山金顶出现了难得一见的佛光。其时,山间薄雾弥漫,山峰若隐若现,但见一道五彩宝光静静地悬浮在雾山云海上方,翘檐斗拱的金顶顿时溢彩流光,绚烂异常。

  杜心五站在殿阶中央,久久注视着中殿大门。门对青山,寂然敞开,粉白的围墙,黛青的檐瓦,朱漆廊柱肃静比立,庭院空空不见一个人影。师父究竟去了哪里?眼看日上三竿,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天色薄明之时,杜心五便来到师父徐矮师的禅房门前,他是来向徐矮师告别的。昨天,他收到了来自湘西老家的书信,得知母亲病危,家人催促他即刻返乡。他把家书一事对徐矮师讲了,徐矮师当即答应了他回家的请求,并说到时会送他一程。杜心五不敢轻率叩门,只好站在门外静候,谁知将近三个时辰过去,禅房里竟没有丝毫动静。无奈之下,他只得贴近门边轻呼“师父”,连呼数遍,却不见有人应答。他推开房门,发现室内竞空寂一片。

  师父为何大清早就出去了?杜心五甚是纳闷。千里之外,母亲气息奄奄,生命危在旦夕,杜心五只好给师父留下一封告别信,然后匆匆下山了。

  他归心似箭,无意浏览沿途景色,只顾匆匆赶路,行至山下一处名叫黑峪湾的地方,不觉暝色洇晕而来。但见暮云生烟,崇岭隐形,那些耸立于峪壑高处的巉岩,攀援其上生长的虬枝古木,渐次失去具象轮廓,只余下一片浑茫的幻影。杜心五一如既往,目不旁视,只认了脚下的乱石小道疾步快奔。就在这时,忽听耳畔一阵凄厉风啸,杜心五身子倏然一震,几乎同时,他手如疾电,应声出击,将两枚破空而至的飞蝗石“擒”在掌中。盯着两枚鹅蛋大小的石卵,杜心五大惊失色,心想:如此荒野,是谁想加害于我?

  蓦地,徐矮师犹如天降,站在杜心五面前,他看了看杜心五手中的两枚飞蝗石,又看了看杜心五,不觉颔首笑了起来。

  杜心五叫了一声“师父”,屈膝要拜,徐矮师一把将他扶住。

  杜心五说:“师父,等母亲的病痊愈后,徒儿便即刻回山。”

  徐矮师笑着摇头道:“心五,你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峨眉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从今往后,你就干你该干的事去吧,师父就不再送你了。”话音刚落,徐矮师双脚已是凌空而起,不闻风声,只见路旁青萍掩伏,转瞬便没了踪影。

  杜心五站在原地,手心依旧握着那两枚飞蝗石,心绪起伏难平,诸多逝去的场景似电影镜头,一幕一幕浮现在他眼前。

  原来,杜心五的父亲曾任清廷四品都司,1859年,在抗击英法联军的天津大沽口战役中,因力主开炮,重创英法战舰而被昏庸的清廷革职。杜心五8岁那年,父亲因病辞世,临终时,他将一块紫绛色的铜片交到杜心五手里。父亲告诉他,那是从他右腿里面取出的英军火炮的弹片,父亲将弹片递到杜心五手上,长久注视着身边的儿子,满眼殷切,泣不能语。

  杜心五将弹片紧紧攥在手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说:“爹,您放心,孩儿长大后一定会替您报仇,去打洋鬼子!”父亲去世那年,杜心五开始延师习武,他先上九溪卫,拜武士石彪为师,次上云台山,拜武陵怪侠严克习武从艺。15岁那年,杜心五在澧州府迎考武举,居然一举夺魁。获取武举功名之后,杜心五并未就此沉湎、陶醉,父亲临终前充满期待的眼神时时浮现在他眼前,他要像父亲那样,练就一身超群的武功,报效国家和民族,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

  若要武功精进,必得再拜名师,这一回,杜心五没有像以往那样,外出四处求师,而是写了一张求师帖:“小子诚笃求名师,但愿文武兼备之,胜者千金聘礼请,败我一文也不值。”杜心五将求师帖抄写多份,商旅游客,驿站馆所,市肆码头,广为散发。那时的杜家堪称一方殷富,高墙大院、石狮门雕、朱漆廊柱、彩绘门楣,仅年租即有千担收入,冲着那份求师帖开出的千金聘礼,想当杜心五师父的人大有人在。不过,杜心五延师的要求非比一般,首先,拜师之前,他要和“师父”当堂过招,若是花拳绣腿,武功不能胜他一筹,那就没有资格做他的师父。不仅如此,杜心五还要求他的未来师父武德兼备,如此,那些觊觎聘礼的人只能望而却步了。

  一天,杜心五外出游玩后,傍晚刚刚回到家中,管家便迎上他,说家里来了一个人,自称前来应聘师父,现在正在左边厢房里等候。杜心五来到左厢房里,四下环顾,并不见有人在,忽一惊,原来就在书桌边上站着二个人,那人葛帽芒鞋,一身青灰道袍,口里衔了一根三尺长的铜烟杆,站在那里,下巴只够得着桌子的边沿。

  杜心五从未见过如此奇矮之人,心底暗觉好笑,也不说话,想先试探一下对方的身手,于是抢步上前,当头就是一拳。令人奇怪的是,那一拳非但没有击中对方,相反,刚才站在桌边的矮人竞眨眼之间不见了。杜心五拿眼在屋里四下搜寻,这时,只听头顶传来嬉笑声。

  杜心五仰头望去,只见矮人蹲在屋子的一根横梁上,嘴里衔着烟杆,正在悠然吸烟。

  “娃儿,你这是干啥子嘛?”矮人看着地上的杜心五,嘴里徐徐吐出一口烟雾来。

  杜心五满面羞红,无言以对。当然,他并没有因为对方一招精彩便拜他为师,而是想再试探一下。此矮人即前文所说的徐矮师。

  杜家大院内有一块大草坪,草坪西端竖着两根高大的廊柱,上悬“练武堂”三个大字。柱子上刀枪剑戟清光闪耀,琳琅满目,那是杜心五父亲生前练功的地方。那天,杜心五将徐矮师引进屋后,并没有把徐矮师直接引进练武堂,而是绕道朝前方的一座独木桥上走去。来到桥边,杜心五让徐矮师走在前面,自己则尾随其后。独木桥长约二三丈,并不宽阔,桥下一道深涧,乱石嶙峋,飞流急湍,形势甚是险要。徐矮师嘴里衔着烟杆,漫步而行,来到桥中央。

  突然,杜心五趁其不备,照准对方后股,飞出一脚。那一脚挟带疾风,眼见着就要踹着徐矮师的屁股,孰料徐矮师身子一弹,一下蹿到对面桥头去了。杜心五则因一时失去重心,收脚不住,身子径直往桥下深涧坠落下去。惊惶失措之际,他嘴里发出一声惨烈的惊呼,谁知呼声乍放,忽又噤声,原来他的身子悬空搁在了徐矮师的一只脚腕上。杜心五张着嘴,两眼望着单腿立定站在独木桥上的徐矮师,惶愕不已。

  徐矮师默视杜心五良久,忽然莞尔一笑,道:“娃儿,你这又是干啥子嘛?”

  杜心五还是不服,并没有就此拜倒在徐矮师膝下,称他为“师父”。

  那天晚上,杜家为徐矮师安排了一间僻静的睡房。午夜时分,听到里面传出均匀的鼾声后,杜心五悄声潜入徐矮师的睡房。房里一对烛光静默辉映,徐矮师侧身而卧,烛光中,那绺稀黄的胡须斜翘着,随着鼾声隐然颤动。杜心五看定那只枕上的脑袋,突然拔出短剑,一道青光,照准枕上的脑袋劈砍下去。接下来的一幕,令杜心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剑刃即将劈着脑袋的瞬间,徐矮师倏地翻了一个身,剑刃砍在了脑袋旁边,枕头劈为两段,而徐矮师翻过身去后,竟然鼾声如旧。

  看着酣睡中的徐矮师,杜心五惊讶不已。突然,他扔掉短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发自肺腑地叫出了第一声“师父”。

  此时,暮色渐浓,杜心五依旧站在原地,几声沉闷的鼓声从峨眉金顶传来。

  “师父,心五就此告辞了。”杜心五面朝山顶,揖手一拜,而后朝山下灯火燃亮的方向疾奔而去。

  二 东京加盟

  杜心五回到湘西不久,即被重庆金龙镖局重金聘为镖师,在云贵川滇走镖两年。又过了些时日,清廷知他武功不错,特地请他去做皇宫护卫。那一年,杜心五刚好20岁。他就像一只渴望飞翔的鹰隼,心底锐气奔涌,雄风鼓荡,纵目所及全是梦想的辉煌。然而,现实扣如当头棒喝: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弃城西逃,洋人的枪炮将一个东方帝国的迷梦击得粉碎。圆明园的大火尚未熄灭,杜心五便从他的寓所——西直门大街酱房大院六号愤然离去,寓所里的锅碗瓢盆、藤箧衣物他一样没带,唯一带走的是那块从父亲体内取出的弹片。杜心五拿一块绢帛将弹片包裹好,放进贴身口袋里,走出了寓所院门。他没有回头,对于身后这座皇城,他彻底失望了。山河破碎,民生凋敝,他岂能继续为这个腐朽的王朝充当守墓人?

  1904年3月,杜心五在上海乘日轮“神户丸”号远涉重洋,来到日本东京。那时,孙中山正在旅日华侨及留学生中宣传发动推翻满清王朝统治的民主革命运动,杜心五得知这一消息后,毫不犹豫地来到了日本。他先是在京都帝国大学附近租了一处临时寓所,补习了一段时间的日语,次年便考取了京都帝国大学农学部。

  入学的头天晚上,同乡宋教仁特意来到杜心五租住的寓所。宋教仁就读于日本法政大学,那时正在东京创办时政月刊《二十世纪之支那》,鼓吹民主革命,号召推翻清朝封建统治。他乡遇故人,两人自有说不完的话。宋教仁告诉杜心五,他和孙中山、黄兴、廖仲恺等正在筹组同盟会,旨在推翻满清王朝,创立民主共和国家。杜心五不等宋教仁说完,便大声说:“那我就是你们同盟会的第一个会员!”说到为何选择了学农,杜心五脸色沉重地告诉宋教仁,他在云贵川滇走镖期间,目睹西南一带,荒凉破败,农民凄苦困顿,就是在那时,他便有了改变本国农业落后、促进富国富民的愿望。

  听着杜心五的话,宋教仁连连点头,说:“农业乃国家经济之根本,政法为国家未来政治之根本,我们的国家未来如何,你我两位老乡责任重大啊。”

  三月某天,京都帝国大学樱花园内樱花盛开,雪色连绵争绽,银光渲染辉映。杜心五腋下夹着几本书,正从学校图书馆方向走来。

  “杜心五!”川岛松子扬起一只手臂,叫着杜心五的名字,朝他招手。杜心五停下脚步,朝川岛松子望过去,没有应声。川岛松子兴冲冲地跑过来,笑容可掬地看着眼前的杜心五。

  “上次不是说好了,让我欣赏你的自然门功夫吗?”眼前的川岛松子穿着月白套装短裙,领口处扎着一只黄色蝴蝶结,柳眉轻扬,明眸善睐,开启的唇线之内,一排细牙莹润如玉。

  原来,川岛松子和杜心五是同桌。一次,农学部组织晚会,川岛松子上台演奏琵琶独奏,挑的曲目居然是中国古典名曲《阳春白雪》。演奏完毕,杜心五第一_个站起来热烈鼓掌,川岛松子从台上下来,特地坐在杜心五身边。

  “你真的喜欢我弹的琵琶曲吗?”川岛松子兴奋地问。

  杜心五满面欣喜,连连点头。

  川岛松子说:“那什么时候我专门为你独奏一曲好吗?”

  杜心五只当那是一句玩笑,不想第二天,川岛松子便真的邀请他到她家里去,为他独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演奏完后,川岛松子提出一个要求,说她想观赏一下杜心五的自然门功夫。

  “没有那回事,都是人家瞎编的。”杜心五推托道。

  川岛松子不由分说,将杜心五的一只手拉过去,佯作生气,嘴角噘起来,盯着杜心五,忽又“哧”地笑出声道:“杜心五,我们说好的,你要为我表演一场自然门功夫,不许耍赖啊!”说着,拉起杜心五的手往樱园方向跑去。

  经过网球场时,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就在两人前方不远的球场上,几个日本青年正在殴打一个躺在地上的男子。川岛松子见状,丢下杜心五奔了过去,杜心五则紧随其后。走到近前,杜心五才看清楚,躺在地上的男子竟是他一个班的留日同学。川岛松子上前劝阻,要那几个日本青年住手,谁知他们非但不听,反而益发猖獗,一边打还一边叫嚣道:“叫你帮我们捡一下球你都不肯,那好,就让你这个东亚病夫尝尝大日本帝国拳头的滋味!”

  杜心五强忍愤怒,站在一边看川岛松子劝阻,见那几个日本青年似乎没有罢手的迹象,他再也忍不住,抢前一步,推开围堵的人群,一只手臂伸出,挡住了一只正欲砸下来的拳头。拳头静止地停在空中,几张气势汹汹的脸围过来。杜心五松开手臂,弯腰将躺在地上的中国留学生扶起来,发现那人的鼻子正在淌血。

  杜心五皱眉喝道:“你们这是故意欺侮人,今天,你们必须向这位同学道歉!” ,

  杜心五话音未落,只听耳畔一阵风声,一只攥紧的拳头直冲着他的脸砸过来。

  “杜心五——”川岛松子失声惊叫。

  就在那只拳头即将砸到杜心五脸颊的瞬间,杜心五手带风声,顺手牵羊将那只拳头逮住。与此同时,拳带人体随之而起,越过众多脑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弧线后,“扑通”一声落在了数丈远的地方。

  球场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同时瞪大,惊讶、错愕、疑惑、惶恐,同时投向杜心五。

  杜心五取出手绢,递给那个挨打的中国留学生,让他将脸上的血擦干净,然后牵起他的手准备往外走。

  这时,一阵“叽里呱啦”的呼叫声突然响起,紧接着,数以百计的日本学生拥了上来,一层又一层,将杜心五团团围在球场中央。

  有人高声叫嚷:“你是谁?敢对我们日本学生动手?”

  杜心五冷笑道:“我叫杜心五,中国有句古话,来而不往非礼也,不是我要动手,是你.们欺人太甚,逼迫我动手。”

  话音刚落,场上再度响起叫嚷声:“揍死他,揍死这个东亚病夫!”

  叫嚷声一阵高过一阵,与此同时,无数拳头与胳膊纷纷朝着杜心五拥来,先前挨打的那个中国留学生站在杜心五身边,身子发起抖来。

  杜心五用鼓励的目光看着那位留学生说:“不要怕,把胸膛挺起来,站成一个中国男人的样子!”说罢,他把脸转向那些叫嚣的而孔,“告诉你们吧,我杜心五不是一个好斗的人,但也绝不是一个怕斗的人,现在,我请你们让开一条路,让我和我的同胞出去。”

  他声音不高,甚至说话时还敛去了脸上的愠色。岂料他的克制忍让居然成为引爆的火药,那些呼吼的日本学生冲着杜心五一齐拥过来了,无数拳头同时高举起来,挥向杜心五。

  杜心五往后退了一步,日本学生一见,以为杜心五害怕了,便继续往前逼进。

  川岛松子站在人群外面,用尖厉且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你们别打,千万不要打他,他是好人,是大大的好人……”可是,她的声音太微弱,刚喊出来,便被粗暴的吼叫声浪淹没。

  杜心五被人群层层围堵,已经无路可退了。面对无数挥舞的拳头,他面容冷峻,朝四边扫了一眼。突然,他凌空飞起,横伸出一条腿向四周踢去。只听一阵“飕飕”的风声,围在杜心五四周的人应声倒下。那条横空出世的腿还在扫,一轮又一轮,一环复一环,如收割的镰刀割刈麦田,如海边的长风驱赶潮汐,那些刚才还在挥胳膊舞拳头的人根本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身子就像被拔根的稗草,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地上。

  川岛松子惊呆了,嘴愕然张大。

  球场寂静无声,那些倒在地上以及尚未倒下去的日本学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全都灰溜溜地走掉了。

  杜心五站在原地,面对着空旷的球场,一动不动地站着,神情凝肃,凛然不可侵犯。

  川岛松子奔到杜心五身边,她先是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继而目光停在他脸上,瞳仁熠熠闪光,粲然笑道:“这就是你的自然门功夫?”

  杜心五淡淡一笑,轻轻摇头。

  川岛松子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眉头紧锁道:“先前和你交手的那个瘦高个子叫伊藤博武,他仗着自己的哥哥在外务省,在学校横行霸道,看谁不顺眼就打谁,你务必要小心啊!”

  杜心五笑着点头道:“谢谢你的提醒。”

  川岛松子眼波横斜,眉梢挑起来道:“我不要你的谢谢,真要谢,就把你的自然门功夫教给我!”

  三 特别请柬

  几天后,杜心五收到了一份请柬,送请柬的人正是伊藤博武。

  请柬云:“为弘扬帝国尚武精神,缔结武林同侪谊好,本武士兹订于本月3日在日比谷公园张设擂台比武,特请杜心五先生届时前来比武结谊。大日本帝国武士:斋藤一郎谨具。”

  杜心五目光停留在“斋藤一郎”四个字上。对于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尤其来到东京之后,有关斋藤一郎的传说更是满耳纷纷,他感到蹊跷的是,他与斋藤一郎素昧平生,对方为何特地给他送来这张请柬?

  “怎么,你不敢去?”伊藤博武见杜心五面露犹疑,两颊便浮上明显的嘲笑,他双目灼灼地看定杜心五,神态分明就是挑衅。

  杜心五看了看手上的请柬,然后把它折好,揣进口袋,淡淡地说:“请你转告斋藤先生,到时候我一定会去的。”

  “好!”伊藤博武拍着巴掌,一脸诡异地笑了。

  川岛松子听说杜心五要去参加比武,急了,说:“不,你不能去!斋藤是日本的顶级柔道师,武功高超,力大无穷,你说,那张请柬是伊藤送到你手上的,你想过没有,这会不会是一场阴谋?”

  杜心五憨厚地一笑,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了,不是说日本柔道是贵国的国粹吗?至今我还没有见识过呢,这倒是个机会!”

  日比谷公园位于东京日本皇居南面,毗邻霞关、银座,占地16万平方米,园中到处是异花珍木,流泉廊亭,是东京市民休憩汇聚的中心场所。那天,公园西侧草坪中央搭起一座阔大的比武擂台,擂台前,一道粉色布帛书写的巨幅尤为引人注目:睥睨天下试问谁人敢战,问鼎武林日本柔道称雄。

  一阵鼓乐奏过,斋藤一郎从擂台帐幔后面迈着方步走出来。他穿一身云白武士短装,腰系米黄束带,袒胸跣足,双腿排开而立,其硕大的体量至少也在三百斤开外。斋藤一郎先是围绕擂台走了一个过场,而后,双手抱拳朝台下拱了拱手。

  第一个上场的是一个中国青年,不到一个回合,那青年便倒在了地上。按规则,柔道擂台赛可使用锁肩、扼颈等动作,致使对方倒地从而判输,而此时,斋藤一郎并没有因为对方倒地而就此停止攻击。他冲上前去,双手捉住倒地者的脚腕,“呼”的一声将他倒提起来,然后运足力气,像扔一只草袋一样将手中的中国青年朝台下扔了出去。

  “哇”,人群发出一声惊呼,,与此同时,只听擂台远处发出一记重物落地的钝音。

  又一个人冲上台去,同样是一名中国男子。他看上去三十岁开外,蓄一头中式短发,布襻排纽短装,大裆直筒长裤,足蹬皂底独鼻鞋。交手第一个回合,斋藤一郎发现来人拳脚灵动,力道刚劲,于是先发制人,照准那人的头部就是一个“金罩压顶”。对方倒是不弱,轻盈一闪就躲过去了。斋藤一郎又使出“双风贯耳”狠招,中国汉子则以“猛虎伸腰”回避,并见机飞出一脚,踢中斋藤一郎小腹。若是一般人,那一脚足可令其倒地,但斋藤一郎却只是身子颤动了一下。令人更为惊讶的是,当那只脚踢中斋藤一郎肚皮的一刻,斋藤一郎顺势将其脚踝捉住,一个“野马分鬃”,抓住了那人的另一条腿。

  “要不要摔死这个东亚病夫?”斋藤一郎将中国男子两脚倒提,走向前台,朝台下大声喊。

  “摔死他,摔死他!”台下日本人的呼声此起彼伏。

  斋藤一郎并没有急着将手中的中国男子摔出去,他眼望台下,似在找寻什么。忽地,他勒紧的肚子一下鼓起来,几乎同时,提在他手上的那个人从他头顶飞了出去。

  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突然,呼声戛然而止。满场目光同时聚向台下——那个飞出去的人并没有摔落在地,就在他即将坠地的一刹那,一双手臂凌空将他稳稳地接住了。

  斋藤一郎的嘴巴豁然张开,惊异地望向那双接应的手臂,良久才像是从梦中醒来,问:“敢问足下尊姓大名,是否有意上来与本人切磋一下武艺?”

  见底下没有应声,斋藤一郎正要发笑,谁知眼前一晃,一个身体略显单瘦的青年男子已悄然站在他面前。来人着一身深蓝色学生装,插在左襟上方口袋的一折短纸正是斋藤一郎送出的“请柬”。

  “你是……”斋藤一郎上下打量着站在眼前的人。

  “在下杜心五。”

  斋藤一郎退后一步,偏着脸,犹在辨认。突然,他仰头大笑起来,说:“你就是那个号称南北大侠的杜心五?我还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原来不过是一只支那瘦猴!”说话间,他猛挥一拳,照准杜心五面部砸过去。

  杜心五原地不动,脸略一偏,躲过拳锋。斋藤一郎紧接着使出“双龙夺珠”,十指运力,直取杜心五双目。

  杜心五轻盈一跃,再次躲过斋藤一郎的攻击。

  斋藤一郎恼怒了,口中发出“嗷嗷”的叫声,道:“有种你就别躲!”

  斋藤一郎开始发起更为迅猛的攻击,“仙人摘桃”、“海底捞月”、“饿狼扑食”……招招如雷霆爆发,孽龙翻江。

  与斋藤一郎的凶猛出击相比,杜心五的应对则显得轻盈机巧,他尽力避免与斋藤一郎正面交锋。

  斋藤一郎步步紧逼,杜心五则节节闪退。斋藤一郎以为杜心五力不克胜,躲避败退,其攻击愈发迅疾猛烈。

  杜心五一开始只是绕着斋藤一郎“走圆场”。“走圆场”是自然门轻功中的基本功,练者先在地上环绕疾行,继而踞桌而走,之后“走锅沿”,哪怕在一片水中,也脚不湿鞋,行走如飞。

  “动静无始,变化无端,虚虚实实,自然而然。”他仿佛听到师父的声音,峨眉山月,金顶松风,那么真切,犹在耳畔。

  台下无数双眼睛同时聚焦在杜心五身上,他们很诧异——他干吗围而不打,只是绕着斋藤一郎疾走?

  杜心五愈走愈快,如飓风奔袭,如彗光飞驰,目不暇接。突然,杜心五的“真身”不见了,只余下一片频频闪动的蒙咙幻影环绕在斋藤一郎四周。斋藤一郎被包围在其中,眼花缭乱,既气且恨,他不停地咆哮着,双拳挥舞,一次又一次地扑向身旁的影子。然而,每一次,他只能“捕风捉影”,频频扑空。

  稍一分神,斋藤一郎只觉脚下一晃,躯体腾空脱离地面,未及挣扎,随着一股巨大惯力,三百多斤的庞然大物凌空飞起来,朝着擂台一角摔去。

  按柔道擂台规则,对擂双方以先倒地者为输。斋藤一郎从地上爬起来,双眼血红,瞪着杜心五。他不服输,指责杜心五不敢正面迎战,使的是歪门邪道,他要和他再决雌雄。

  杜心五听到台下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是川岛松子,她要他别打了。杜心五朝喊声发出的方向望去,就在这时,斋藤一郎一个“铁顶撞钟”俯冲过来。在日本,斋藤一郎的铁顶功被武林称为神功,传闻一次比武,斋藤一郎竟然将一块数百斤重的石碑一头撞得粉碎。

  斋藤一郎的“铁顶撞钟”迅猛异常,杜心五全然不备,情急之下,他一个借草缚兔,右肋一闪,就势将斋藤一郎的脖子夹住。这是柔道决斗中的一个标准的扼颈范式,斋藤一郎犹在冲撞,无奈杜心五的肋骨形似一道钢箍,他根本无法挣脱。斋藤一郎双脚蹬地,在作最后的挣扎。杜心五顺势一带,将斋藤一郎的身子拽倒在地,只让一截脖子悬在空中。按规则,扼颈可致对方窒息,杜心五没有让斋藤一郎窒息,他只是扼住斋藤一郎的脖子,不让其挣扎动弹。

  “怎么样,斋藤先生,你到底服不服输?”杜心五面带笑容,看着斋藤一郎涨成猪肝色的脸。

  斋藤一郎眼球暴凸,嘴巴如同扔在岸上缺氧的鱼,痛苦地张开着,他不说话,瞪着杜心五的一双眼睛。

  杜心五冷笑一声,一松手,“嘭”的一声,斋藤一郎的脑袋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

  四 大内秘探

  1905年8月20日,东京赤阪区阪本金弥子爵宫邸帷幔低垂,灯影静掩,“兴中会”代表孙中山、汪兆铭、戴季陶,“华兴会”代表黄兴、宋教仁、陈天华,“光复会”代表章炳麟、吴敬恒、蔡元培,“日知会”代表曹埃布尔、吕大森、张难先等数百人齐聚一堂举行会议,宣告同盟会成立,并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盟约纲领。会上,一个身着深黑短装的男子紧贴孙中山站着,他就是杜心五。如今,他正肩负着一个重大使命——担任孙中山的贴身保镖。

  同盟会成立的第二天,远在紫禁城内的西太后慈禧便获知了消息。此前,有关孙中山游说海外、反清革命的种种流言就不时传到慈禧耳中,每每闻之,她即如鲠在喉,意欲拔之,如今,孙中山居然聚会起事,星星之火如不及时扑灭,势必形成燎原之势。想到此,慈禧再也坐不住了,她即刻唤来一名亲信太监,令其急赴日本东京,同时通电清廷驻日本东京大使,让其不惜一切代价,务必除掉孙中山。

  早秋的东京街头,枫叶青翠褪去,绛红浸染。一日,孙中山寓居的松本楼对面旅馆里来了一位穿着华丽、体量肥硕的富商,那人正是慈禧派来暗刺孙中山的大内秘探。抵达东京那天,大内秘探先是和驻日使馆领事密谋,以重金聘得一名日本浪人,欲以浪人超群的武功,刺杀孙中山。

  就在大内秘探住下来的第二天,杜心五在房间的门缝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当心刺客”四个字。看着纸条上的文字,杜心五顿时警惕起来。孙中山的卧室就在隔壁,如今他正在和宋教仁、黄兴闭门密谈。难道有人暗中掌握了先生的行踪?还有,这张纸条从何而来?

  杜心五将整栋楼仔细搜查了一遍,发觉并无异样,而后,他佯装外出闲逛,搜寻可疑形迹。恰在这时,一个身影步履匆忙地朝松本楼对面旅馆走去。杜心五将身子闪到暗处,目光紧盯前方的身影。凭经验,杜心五判断身影应该是个日本浪人。

  暮色降临,杜心五悄悄地潜入松本楼对面那家旅馆。他没有走旅馆的正门,而是从旅馆后面的墙壁攀援上去,形似一只暗夜中的蝙蝠,倒挂金钩,双脚钩在了檐檩上。前面一个窗口亮着灯光,杜心五将悬空的身体悄然前移。到了窗前,杜心五用唾沫将窗纸濡湿,弄出一个豆大的洞眼,然后透过洞眼往里看。

  他看到了那个先前进入旅馆的日本浪人,那人头戴宽幅尖顶斗笠,身穿缁青阔袖和服,腰佩短剑,露出剑鞘的刀柄镂金缀玉,辉光四射,璀璨夺目。一个身着锦缎的“富商”正在和浪人低声说着什么。随后,“富商”从藤编的箱箧内取出一摞红绸裹着的东西,交到日本浪人手里。日本浪人揣着包裹从房间里出来,经过一道木漆栏杆的悬廊下楼。

  突然,一个黑影凌空而降,几乎同时,日本浪人的脖子被一只铁箍样的臂腕扼住。黑影将日本浪人拖至悬廊黑暗处,低声喝问:“刚才那人是谁?你和他都说了些什么?”无奈之下,日本浪人只得将刚才大内密探叮嘱他暗杀孙中山的话如实说出。

  黑影取了浪人的佩刀,又将揣在他和服里的红绸包裹搜出来,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摞金条,数了数,整整10根。

  “本来我可以取你的性命,念你刚才声称家有老母,我姑且饶你一命。”言毕,黑影一闪身,破窗而出,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大内秘探的房门一直紧闭不开。日暮时分,清廷驻日使馆领事派人前来与大内密探会晤,那人打开房门一看,惊呆了,只见大内密探仰躺在床上,身上仅着一套内衣,肥硕的肚子如隆起的山丘,手臂横伸,两腿呈八字排开,粗短的脖子上面居然没有脑袋!

  数名日本军警很快来到房间,他们站在那截没了脑袋的脖子前察看,仿佛是在研究一件稀世器物。良久,军警们作出判断,切割大内秘探脑袋的那把刀定是锋利无比,因为从断颈的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切割得那么干净利落,丝毫不见有皮肉相连。

  日本军警们一个个咋舌摇头,暗吸冷气。更为奇怪的是,那截利落切割的半截脖子的周围,10根黄灿灿的金条整齐地码放着,黄金的灿亮与失血的断颈形成鲜明的色调对比。脑袋不翼而飞,金条却完好无损!嗜爱黄金乃一般人的本性,而偏偏此处景象超越了常人理解的范畴。盯着那截残缺的脖子以及脖子边的金条,日本军警们拧紧了眉头。

  后来,军警们还是发现了那颗脑袋,它就挂在旅馆门前的那棵黄桷树顶上。军警们搬来梯子,爬上高处,细心测量了脑袋距离地面的高度——相距数丈之遥,是谁有如此高超的技能将它挂上去?

  很快,消息传到大清国紫禁城,慈禧震惊之余,更是大为光火,听说原来守护内宫的杜心五现在成了孙文的保镖,慈禧当即断定,大内秘探的首级一定是杜心五取走的。早就闻听这小子练就了一套自然门功夫,飞檐走壁,来去无踪,想不到这逆贼居然敢将朝廷命官的脑袋取了去!看来,有杜心五做近卫,孙文将如虎添翼。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慈禧在电示驻日使馆时特别强调:欲灭孙文,先断其臂,限日务必将杜心五剪除,以绝后患。

  五 戏取神枪

  大内密探被杀不久,三名奉命刺杀孙中山的神枪手悄然潜入东京。与此同时,“维新变法”的主要人物梁启超也来到东京,鼓吹保皇立宪,在旅日华侨及留学生中掀起了一股保皇逆流。为了揭穿保皇派的真面目,唤起国人推翻清朝统治、创立民国的决心,孙中山不顾个人安危,频频奔走于华侨和留学生之间,传播民主,呼吁革命。孙中山的革命宣传在当时的国际舆论中产生了重大影响,令远在紫禁城中的慈禧深感不安,她频频下旨驻日使馆,敦促暗刺行动,甚至一日一电,询问“剪灭”的进度。

  东京保皇派气焰日炽,奉清廷秘令前来行刺的洋枪队正虎视眈眈,寻找下手时机。

  一日,孙中山应邀参加东京西区一处留学生集会演讲。会上,孙中山慷慨陈词,怒斥列强侵华罪恶,强烈谴责清政府丧权辱国的可耻行径。他站在会场中央,面对一双双期望的眼睛,愈说愈激愤。

  突然,台下有人起哄,会场顿时大哗。杜心五赶忙叫过宋教仁和另一护从——拳王王润生,嘱咐他们马上保护孙中山转移。为了掩护孙中山,杜心五站在会场中央,一边维护秩序,一边斥责台下故意起哄闹事者。台下有人开始辱骂杜心五,骂他是乱党逆贼,并高喊“抓逆贼”。

  呼喊声中,人头攒动,不怀好意的人迅速朝这边拥过来,将杜心五团团围住。杜心五心中虽有准备,但没想到这些保皇党的气焰竟然如此嚣张,他立在人群中央,昂首挺胸,脸上丝毫不见一点儿惧色。他想痛斥这些家伙一顿,嘴刚张开,正要出声,却发现远处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正朝这边奔来,杜心五感觉那些军警正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意欲突围,四周层层叠叠的人却挡着他,让他根本无法走出去。马靴叩地的骤响愈来愈近,他听到枪栓拉动的声音。突然,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只见杜心五倏地蹿离地面,双足蜻蜓点水,从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之上飞跃而去。

  回到住处,杜心五要求孙中山转移到自己的住房,他则住进了孙中山平日所住的卧室。他有一种预感,敌人绝不会就此罢休,一场更为凶险的战斗正在等着他。果然,当晚午夜时分,三个黑衣人潜入了松本楼,绕过檐廊,进入前厅。正欲往前走,忽见眼前一片灿亮,悬在墙顶中央的莲花水晶吊灯、嵌在四壁的鱼型壁灯同时开启,灯光霎时照亮大厅。杜心五面带笑容,端坐在大厅中央。三个黑衣人猛见屋里灯光齐放,先是一惊,当他们发现杜心武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看着自己时,不禁瞠目结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杜心五清了一下嗓子,说:“三位夜半不请自来,想必是有什么要事?”

  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刀疤脸眼珠一阵转动,“嘿嘿”笑起来道:“就是想借个宿,我们都是远道而来,也不知何地有旅馆,见到这边的楼台,便过来了。”

  杜心五“哦”了一声,说:“既然如此,那三位就请进吧。”

  杜心五摆出一个“请”的姿势,三个黑衣人果真走了进来。

  来到大厅,三人不约而同地站住,眼睛围绕大厅骨碌碌地一阵转动,而后相互示意,呈“丁”字形悄然分开。

  杜心五这时恰好站在那盏莲花水晶吊灯底下,他朝三人脸上瞟了一眼,笑了笑,说:“看样子三位好像是做铁器生意的?”

  三个黑衣人似乎没听懂杜心五的话,眼睛愣愣地看着杜心五。

  杜心五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看三位身上都有一样铁器,能不能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三个黑衣人忽然警觉,手同时伸向口袋。

  杜心五手脚并出,三个黑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三只短枪已经掉落地上。

  三人见状,朝杜心五猛扑过去。杜心五闪开一步,故意和三人玩起捉迷藏来。他左顾右盼,闪转腾挪,身子灵动软滑,如鱼穿浪花,凌空而舞。

  “怎么样,只要你们任何一只手能碰着我,我便把地上的三只短枪还给你们。”杜心五“嘻嘻”笑着,一边腾跃,一边大声说话。

  有几次,他故意让身子靠近对方,待对方扑上前来,眼看着就要抓到他时,他却如一条滑溜的泥鳅,从对方手边滑了过去。

  “怎么样,还想不想要枪?”杜心五收脚站定,将地上的短枪踩在脚底。

  三个黑衣人见了,再次猛扑上去。眼看三人就要靠近,杜心五忽地飞起一脚,只听一阵风声掠过,三个黑衣人“扑扑”地倒在地上。杜心五一只脚踩在一颗脑袋上,另一只脚同时踩着余下两人的一只手,道:“你们是什么人?是谁派你们来的?”

  “是老佛爷派来的……洋枪队,老佛爷要我们先除了孙中山的保镖杜心五……”

  “抬起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你是……”

  “我就是杜心五!你们不是要杀我吗?现在,我就站在你们面前。”

  “不,不,我们不敢!”

  “既然不敢,还不赶快给我乖乖地爬出去!”

  三个黑衣人不敢抬头,趴在地上,如三只爬行动物,一步一步地倒退着从大厅里爬了出去。

  两次暗杀失败,慈禧并没有停止对孙中山的追杀。1907年2月,清政府照会日本政府,要求日本政府驱逐孙中山出境。3月,孙中山离开东京,途经新加坡前往越南河内。

  杜心五站在海轮的舷梯上,面朝大海,骋目远眺,此时他何曾想到,相距千里之外的一座麻石砌成的小院里,一场险恶的阴谋正等着他。

  六 铁笛骷髅

  杜心五早年就读于常德高等学堂时,曾经跟一个叫李钧的人同学,李钧后来下南洋经商,历经数年开拓,渐成气候,颇受南洋商界推崇。

  杜心五乘坐的海轮辗转新加坡,在河内码头靠岸。孙中山利用当地华侨关系,在河内甘必达街61号粤东会馆附近借得一处寓所。刚刚住下不久,一日,与杜心五阔别多年的李钧即寻上门来。两人异乡重逢,杜心五不胜欣喜,他想,李钧如今既已在南洋经商发达,那么,对孙先生的此次南洋之行必能多有襄助。两人寒暄一阵,杜心五正欲将话题往这方面引,不想李钧却突然淌下泪来道:“老同学,你侠肝义胆,武功高强,这回,你一定要帮我一把!”说着,拉着杜心五的手,“扑通”一声跪在杜心五面前。

  原来,李钧有一个儿子,就在杜心五一行抵达河内的当天,他儿子却突然失踪了。李钧托人四处寻找打探,得知他儿子原来被当地一个名叫“铁笛骷髅”的人抓去了。

  “那人为何要抓你儿子?”杜心五眉心拧起,看着李钧。

  李钧涕泪涟涟,一脸茫然。

  杜心五觉出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又问:“那个‘铁笛骷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钧满脸惊惶,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原来,那“铁笛骷髅”乃是南洋武林高手,舞一根连环九节鞭,使一只铁笛暗器,笛孔藏匿巨毒暗箭,呼啸一声,暗箭齐发,其携带巨毒的箭镞只要触及对方皮肉,不出三日,那人必然毙命。为了暗杀孙中山,此次,慈禧派人特地将其重金买通,并设下了绑架李钧儿子的圈套。清廷的意思是,李钧与杜心五是同学,他儿子遭遇绑架,必求救于杜心五,等杜心五飞蛾扑火、坠落陷阱时,他们再来取孙中一山的性命。

  从李钧的叙说中,杜心五已觉出清廷的阴谋。他想,自己若是去救李钧的儿子,势必是独闯虎穴,凶险难以预测!若是见危不救,袖手旁观,那又绝非自己的为人。一时之间,杜心五进退两难。站在一边的王润生看出了杜心五的心思,他于是自告奋勇,说由他去救人。杜心五将王润生拦住,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道:“润生,还是我去为好,万一此去我有个三长两短,有你在孙先生身边,我也放心了。”

  随后,杜心五和李钧涉水越坞,绕梁穿巷,来到一处山下。举目环顾,只见这里山岩叠嶂,古木幽深,清流击石,松风弄谷。依傍山麓,一座麻石砌墙的院落寂然矗立,黑瓦高墙,大门紧闭。

  李钧告诉杜心五,那个“铁笛骷髅”就住在这座院子里。

  杜心五来到院门外,朗声喊道:“里面的人给我听着,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杜心五,今天专程赶来,看哪个长了三头六臂,敢绑架我同学的儿子!”

  屋里不见任何动静,杜心五看了看李钧,正在犹疑,突然,门轰然一声开了。门扇开启的同时,30余只狼狗倾巢而出,吼声雷动,一齐朝着杜心五扑来。情急之下,杜心五拉起李钧闪身躲避。狼狗见状,益发凶猛,一个个牙咧嘴,径直朝杜心五身上猛扑。

  杜心五将李钧挡在身后,凭借自然门的轻功,闪转腾挪,巧作周旋。突然,一只狼狗“嗷嗷”吼叫着,上身纵身跃起,龇开的獠牙眼看就要咬到杜心五的前额,杜心五缩身急闪,与此同时,手疾如电,一个水底捞月,一把逮住了那条狼狗的后腿,呼的一声将其倒提起来,以狗打狗,一路打砸进去。提在手中的狼狗五孔迸血,叫声惨烈。众犬见状,纷纷望冈逃遁。提在手上的狼狗此时已不能动弹,软绵无骨。杜心五将其掷在地上,掸了掸两襟上的灰尘,昂首朝大门里面走去。

  进门后,只见眼前呈现一块空坪,瘦石假山,丽花幽篁,俨然江南园林景致。杜心五环视眼前一遍,正欲往前走,突然,一声狞笑从竹丛后面响起:“好大的狗胆,竟敢将你爷爷的爱犬打死了!”话音未落,一阵风啸,一条白花花的九节钢鞭照准杜心五劈头打来。

  杜心五来了个“蛟龙沾泥”,就地一滚,躲过了那条令众多武林豪强闻风丧胆的“南洋神鞭”。风啸过后,杜心五从地上站起来,这时,他终于看清了“铁笛骷髅”的样貌。他上身穿着兽皮短褂,腰束藤编围箍,围箍上铆一圈鼓型铜钉,不仅瘦如枯骨,脸上以及敞开的前胸,皮肤黑如熏制的腊肉。

  见杜心五躲过了自己的迎头鞭,“铁笛骷髅”大喝一声,再次舞动九节钢鞭紧逼,同时口中飞出两颗发亮的丸子。原来,那是“铁笛骷髅”练就的一种独门暗器——“黑天丸”。那“黑天丸”疾如闪电,力可穿石,专击对手的双眼。杜心五头略一偏,两颗“黑天丸”击在身后的石壁上,只听“咚”的一声,石壁上顿时出现两个鸡蛋大的窟窿。

  “铁笛骷髅”见“黑天丸”仍未击中杜心五,于是使出最后的绝招——“铁笛吹箭”。出没江湖武林,恶斗鏖战无数,每次,当“铁笛骷髅”吹起他的铁笛,无论怎样的骁勇豪强,最终都会成为其铁笛下的亡魂。“铁笛骷髅”的那只铁笛平时藏于袖套之内,此刻,只见他袖套一抖,一道寒光忽闪而出。杜心五本能地意识到“铁笛骷髅”要使绝招,险恶当前,他提醒自己不可与对方强斗,而只能智取。于是,杜心五佯装败退,凭借侧身作为遮掩,一只手迅疾伸进衣囊内。就在这时,铁笛吹奏,九支毒箭齐发,射向杜心五的头部。“铁笛骷髅”纵身大笑,眼看着这个东方帝国的大侠就要在他的铁笛前倒毙,他又如何能够忍住心底的狂喜呢?然而,“铁笛骷髅”期待的一幕并没有出现,眼看九支毒箭就要击中杜心五头颅的一刹那,只见空中火花迸溅,金属撞击声中,九支毒箭同时坠地,纷纷折断!

  两次暗器,均告败绩,这在“铁笛骷髅”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他既恼且恨,大吼一声,双手凌空,一个“泰山压顶”照准杜心五头上砸来。杜心五以“泥鳅打滚”招式闪到对方背后,出其不意,使出“疾风扫殿”神腿,复以“青蛇缠腰”,腿肘并用,锁喉扼肚。“铁笛骷髅”起先犹在挣扎,后来渐渐呼吸微弱。终于,铁笛“哐啷”一声落地,“铁笛骷髅”口流血涎,身子如朽木一般倒了下去。

  李钧的儿子得救了。

  杜心五回到孙中山住处,李钧拉着儿子的手,父子二人双双跪在孙中山面前。

  李钧感激涕零道:“孙先生,是您和心五救了我儿子,您和心五是我的恩人,这次您来南洋,如有需求,只要我李钧能够做得到的,您只管开口!”

  孙中山将李钧父子拉起来,看着李钧,神色一时变得肃穆庄重,道:“李先生,你我同为中华同胞,如今,清廷腐败,丧权辱国,我中华民族正处于生死存亡的重要时刻,光复中华,拯救同胞,乃你我每一位华人的共同责任……”说着,他抓住李钧的手,两手相加,紧紧握住。

  七 北美遇险

  在河内甘必达街61号寓居期间,孙中山建立了同盟会南洋分会,在秘密设立的粤、桂、滇起义总机关里,他先后策划了黄岗起义、惠州起义、钦州起义、镇南关起义,以上起义虽都以失败告终,但影响却很大,有力地动摇了清王朝的统治。

  1910年11月13日,孙中山在马来西亚槟榔屿召集同盟会重要骨干及国内外代表,商讨排满建国下一步方略。会上,面对众多代表因起义失败,情绪低落意志动摇的情况,孙中山慷慨陈词,极力鼓动继续革命。他说:“革命之风潮已盛,华侨之思想已开……值此列强环伺,清廷昏庸之秋,苟不及早图之,将恐国亡无日。”他号召大家,“踊跃输将,共肩救国之责任。”会后,孙中山决定,让王润生暂时留在南洋,继续开展同盟会发展联络工作,自己则再赴北美,为下一步更大的革命行动做准备。

  这天下午,杜心五.宋教仁、孙中山三人登上了驶向大洋彼岸的汽轮。海阔天低,风高浪涌,杜心五眼望滔滔海浪,心如奔潮,无法平静。清廷如一条穷凶极恶的疯狗,四处买凶追杀孙先生和自己,每行一处,无不险象环生,为了拯救民族,孙先生不顾个人安危,决意前往北美,作为孙先生的护卫,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北美之行又会有怎样的遭遇?

  十月的北美洲,朔风凛冽,飘雪如絮,节令虽在深秋,气候却已迈人严冬。孙中山一行万里辗转,终在旧金山登陆上岸,当晚下榻一家美籍华人开设的旅店。对于这座城市,孙中山并不陌生,为了鼓动华人华侨挽救民族危亡,他曾多次奔走于费城、芝加哥、波士顿、华盛顿等地。旅店老板陈三桐与孙中山是同乡,早年侨居北美,后入了美国籍。有几次,孙中山在旧金山一带活动,就下榻在这家旅店里面,因此,孙中山与陈三桐算是老相识了。

  往日住店,隔老远,老板陈三桐便会笑呵呵地迎上来,今天却不见陈三桐的影子,旅店里静悄无声,除了孙中山一行三人住宿,似乎没有其他旅客。

  孙中山不免犯疑,正欲起身询问,房门推开,一个卷发女孩闪身走了进来。

  进房后,女孩将房门掩上,面露惊惶地看着孙中山,道:“您是……”

  孙中山盯着女孩的脸,仔细审视。

  “孙叔叔,我是里娜呀,陈三桐是我父亲!”女孩说。

  孙中山“哦”了一声,随即问起陈三桐怎么不在。

  陈里娜朝门边觑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凑近孙中山说:“孙叔叔,我父亲现在被人控制起来了,我是偷偷溜出来替您传信的。”

  孙中山一惊,差点儿站起来。

  陈里娜一脸愁容道:“孙叔叔,旅店现已被人包围,包围旅店的人是清廷收买的四名杀手,第一个叫克姆米尔,擅使‘二指弹’,十根指头,能将五寸厚的石板戳穿;第二个叫马格也可,人称神脚,数百斤石块,一声呼吼,脚到石碎;第三个叫英格恩,双袖藏刀,神出鬼没,并且,他那袖刀能放能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有一个叫柯尔多夫,号称‘铁臂螳螂’,臂力千钧,摧岩倒墙,形同儿戏。以上四人各带了十名刀斧手,现在就埋伏在旅店外面,只等夜幕降临,便会下手。”

  孙中山大惊失色,宋教仁满脸焦急地看着杜心五。

  杜心五问:“里娜小姐,除了旅馆正门,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可以逃出去吗?”

  陈里娜无奈地摇头,道:“现在大门已被锁上,整个旅店被围困得像铁桶一般,即便插翅也无法飞出去。”

  杜心五看了孙中山一眼,再看了宋教仁一眼,见二人神情焦急,心也一下子提紧了。他想,如此险恶之境,必须立即离开。可是,现在店门封锁,怎样才能逃出去呢?和恶魔硬拼?单凭一己之力,显然势单力薄,寡不敌众,自己死了尚不足惜,要是孙先生遭遇不测……不,孙先生身系民族安危,中华民族不可没有孙先生,即便自己肝脑涂地也要保住孙先生的安全!

  暮色降临,天空渐渐转暗,远处窗口的灯光开始亮起来。杜心五焦急万分,时间已不容许他再犹豫,身为孙中山的保镖,此时此刻,他必须马上决断,采取行动,脱离险境。他来到窗边,推开窗子,外面不远处是一片马尾松林,他把脑袋伸出窗口朝上望去,发现屋顶开有一个天窗,不禁窃喜。他要孙中山伏在他背上,孙中山还在犹豫时,杜心五已经等不及了,他一把将孙中山拉到背上,只听“嗖”的一声,杜心五凌空而起,穿越屋顶的天窗飞了出去,一声不响地落在了屋外的林地里。紧接着,杜心五以同样的方法将宋教仁从天窗上救了出来。

  逃出旅店后,三人潜进林地,匆匆前行。走着走着,杜心五忽又站住了,他对孙中山说:“先生,我不能就这么逃走,里娜小姐冒着杀身之祸为我们通风报信,那些杀手如果发现我们逃走了,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父女的,我得回去救他们!”

  孙中山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对,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救过我们的人惨遭横祸,你快去救他们吧!”

  杜心五于是让宋教仁保护孙中山赶快离开,自己则沿着原路返回。他跳上屋顶,透过天窗,小心翼翼地朝房间里看去。果然不出所料,房间内,四个歹徒见孙中山一行不见了踪影,恼羞成怒,将陈里娜抓起来,正在大施淫威。他们将陈里娜双手反绑,一个歹徒将陈里娜的上衣扯开,另几个正在撕扯陈里娜的裤子。

  杜心五见状,让身子贴紧天窗,手起风啸,四颗飞蝗石照准四个歹徒呼啸而去,四个歹徒即刻应声倒地。杜心五自天而降。陈里娜看见站在眼前的杜心五,喜极而泣,一把拉住杜心五的手,叫了一声“杜大侠”。

  杜心五问:“你父亲现在哪里?”

  陈里娜道:“他在地窖下面。”

  杜心五拉起陈里娜的手奔出门去,陈里娜眼露惶惧,不停地回头张望。杜心五朝倒在地上的四个歹徒瞥去一眼,道:“别担心,他们不会再作恶了。”

  原来,四颗飞蝗石并没有结果四人的性命,杜心五只是用石头分别击碎了歹徒们的腕骨,废了他们的武功。

  临出门,杜心五朝躺倒在地的四个歹徒说:“这次我不取你们的性命,是让你们长点儿记性,记住,这就是替贼人卖命、充当走狗的下场!”

  八 雪夜书愤

  初冬的第一场雪覆盖了北平的大街小巷。夜深了,榆钱胡同的一间窗户上依然亮着灯光。杜心五面朝窗口,脸色肃穆,正襟而坐。日前,日寇操纵冀东事变,在通州成立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继侵占东北三省建立伪满州国后,进而阴谋策划华北五省自治。对于日寇的步步进逼,南京国民政府竟然一再妥协退让,偏安一隅。

  整整一天,杜心五坐在屋里,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义愤填膺,粒米未进。

  夤夜,有人敲门。

  “谁?”杜心五问了一声,敲门声却戛然而止。

  杜心五觉得蹊跷,一个“燕子穿帘”,从窗口飞出去。这时,他发现一道黑影在远处墙角一闪不见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杜心五脚不沾地,来了个“流星奔月”,飞袭上前,轻舒猿臂,一把将黑影逮住,来人原来是汉奸郝鹏家里豢养的一只走狗,名叫阿太。近日,郝鹏交予阿太一项特别任务——秘密监视杜心五的一举一动。

  杜心五勒住阿太的下巴,将他一把提离地面,喝问:“郝鹏为何要派你监视我?”

  阿太身体悬空,满脸惶恐道:“杜先生息怒,郝老板也是一片好心,您知道的,现在北平都成了日本人的天下,郝老板的本意是想关照您,怕您……”

  杜心五将阿太重重地掷在地上,厉声道:“回去告诉那个老汉奸,我杜心五用不着他关照!”

  那天晚上,杜心五躺在床上浮想联翩,怎么也睡不着,后来,他索性下床,开了灯,面窗独坐,开始静默“数息”。“数息”是自然门功夫中的一套内家功夫——黎明即起,正襟端坐,双腿前举上抬,两脚绕颈交织倒挂后颈窝处,而后,气沉丹田,意守静笃,只余一息徐徐吐纳。

  静默“数息”中,不觉东方既白,突然,杜家大门“砰砰”作响,有人在门外大呼“杜先生救命”。

  杜心五起身开门,只见晨光中,一个满脸血迹的青年站在那里。

  青年一把抓住杜心五的衣服道:“杜先生,您快救救我们家吧,我们一家人都遭难了。”

  杜心五定神一看,只见青年脸上殷红的鲜血正在往下淌,于是问:“孩子,你家到底怎么啦?”

  青年“扑通”一声跪倒,哭道:“刚才,一伙日本宪兵闯进我家,不容分说就将我爹我妈杀死了……”

  听说日本人滥杀无辜,杜心五剑眉倒竖,怒目喷火道:“那些日本宪兵现在哪里?”

  青年手指西边道:“就在前面车站。”

  杜心五随着青年的指引,匆匆来到西四牌楼,正要询问详情,那个青年却眨眼间不见了。这时,只听东边方向传来“隆隆”的轰响,一辆车顶挂着太阳旗的坦克正朝着这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坦克经过一道巷口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孩恰好从胡同里走出来,小孩可能是出于好奇,竟挣脱老妇人的手跑向前方,张大眼睛站在道路中央望着坦克。坦克径直朝着孩子冲上来了,老妇人嘴里发出一声惨叫,张开双臂扑向孩子。可是,坦克履带却没有停,仍然滚滚前行,一股殷红的血当即从履带下面飞迸而出。紧接着,又一股黑红的血飙飞而起。

  人们惊呆了,几个青年大声呼喊:“坦克碾人了,日本人的坦克碾人了……”

  一时间,人们纷纷朝这边拥来,将坦克团团围住。

  杜心五站在道路对面,前面拦了一道铸铁栏杆,他双手抓住铁栏杆,猛一用力,铁栏杆断了,他纵身一跃,跳上牌楼前檐,接着一个“仙人下凡”,双脚落在坦克的顶盖上。他运足丹田之气,一声呼吼,拉开了坦克顶盖,三个日本士兵被眼前一幕吓呆了,望着立在头顶的杜心五,身子瑟瑟发抖,连拿在手上的短枪也忘了使。

  杜心五飞起一脚,扫落了三人手中的短枪。他定睛一看,发现坐在坦克里面的一人竟是先前上门呼救的青年!杜心五将两根食指同时击出,点中两个日本士兵脑门的穴位,随后,一把将那个说谎话的青年揪了出来。

  原来,那人也是郝鹏的走狗,名叫丁飞。他随同主子一起投靠了日寇,清早去杜心五家演戏,目的就是要把杜心五引出来,好借机收拾他。

  听罢丁飞的供述,杜心五冷笑道:“你这个民族败类,现在我姑且留你一条狗命,你回去告诉你的日本主子,就说我杜心五将两个杀人凶手扣押在这里了,要他们火速前来血债血偿。”

  不一会儿,丁飞领着一名耀武扬威的日本军官及护卫、翻译赶来了。那名日本军官看了看两名瘫倒在地的日本士兵,又看着杜心五,道:“你就是杜心五先生吗?”

  杜心五昂首挺胸道:“本人正是。”

  日本军官道:“据我们调查,是贵国的人有意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杜心五点着日本军官的鼻子道:“光天化日之下,活活地将两个无辜生命碾成齑粉,你们这是执行的什么公务?你们这是在蓄意杀人,是赤裸裸的强盗行径!”

  面对杜心五的痛斥,日本军官几次按住了挂在胯下的东洋马刀,脸憋得通红。原来,他是一名少佐,出门时,他的上峰——日本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特意嘱咐他,杜心五是个具有重大影响力的特殊人物,大日本帝国正欲利用他的影响,因此,无论杜心五怎样无礼,也不可对他有任何出格的举动。面对地上的鲜血和无数愤怒的面孔,日本军官理屈词穷,最终,他以两个坦克兵擅自将坦克开出来为由,拔出东洋长刀,刺进了他们的腹部。

  丁飞见势不妙,抽身要走,杜心五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他的后颈。丁飞转过脸,凶相毕露,看着杜心五,道:“杜心五,你别得意得太早,你的末日也快到了。”

  杜心五冷笑一声,勒住丁飞后颈,手猛一用力,丁飞即形如飞篷,向空中疾飞出去,身子恰好坠落在坦克炮筒上。只听“咔嚓”一声响,丁飞腰椎对折,滚落在地,口吐污血而亡。

  日本军官没有出声,朝杜心五看了一眼,带着两个护卫灰溜溜地走了。

  九 百万金票

  一方柚木小桌,桌子上摆着清蒸花鲫、爆炒羊肝、红烧五花肉片、酱香卤猪耳,另加一碟麻辣鸭脖。杜心五正在饮酒,一只白瓷酒杯里面,琥珀摇曳生光,馥郁的酒香在屋子里萦绕。

  这时,家人推门进来,看着杜心五,欲言又止。

  杜心五问:“有什么事吗?”

  家人说:“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要见您,俺告诉他,您正在喝酒,要他下次再来,可那人站在门口硬是不走。”

  杜心五停住筷子,望着家人道:“好吧,你就让他在门口等着,等我喝完酒再说。”

  杜心五不紧不慢地继续喝酒。他低斟浅酌,细嚼慢咽,约摸过去了半个时辰后,才站起身来,缓步朝门口踱去。远远地,他朝门口瞥了一眼,果见那里站着一个人。

  “杜老,久仰,久仰!”那人见杜心五出来,抢步上前,笑呵呵地将两只手伸向杜心五。

  杜心五瞟了一眼那双手,嘴角浮出一抹嘲笑,双肘相交而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人一下子僵住了,只好干笑着给自己打圆场道:“杜老,郝鹏知道,您瞧不起我,在内心里鄙视我,甚至恨我,可我也有苦衷啊!您是个洞察时势、深明大义的人,您追随中山先生,护卫革命,推翻满清王朝,创立中华民国,功高盖世,令天下景仰……”

  杜心五站在原地,也不请郝鹏进门,甚至连看也不愿看他一眼。

  郝鹏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犹在自说自话,忽然,杜心五打断郝鹏的话,道:“我杜心五可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有话你便直说,今天你来杜某这里究竟打算演哪一出?”

  郝鹏满脸赔笑,慌忙摇手道:“不,不,杜老,您是我最仰慕的大侠,您可千万别误会了郝鹏的一片衷心。”

  杜心五盯住郝鹏,无形中,嘴边现出一抹诡谲的笑容,道:“那好吧,我倒是想听听你的一片衷心。”

  郝鹏抬起一只脚,企图跨进杜家大门内,杜心五见状,先前嘴角的那抹笑容倏忽不见,转瞬之间即是满脸威严,气势咄咄逼人。

  郝鹏赶紧将脚缩了回去,他朝杜心五偷觑一眼,脸上谄媚之笑较之先前有增无减,道:“杜老,我这次登门完全是为了您,为了华‘北的万众百姓哪。”

  杜心五笑了,道:“这我倒是要认真听听。”

  郝鹏将身子朝门内欠了欠,道:“杜老您看,当今华北形势,政府丧权辱国、,五省百姓群龙无首,华北自治势在必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当今之际,只有您德高望重,只有您才配得上五省之首领,此不仅为情势使然,更乃众望所归啊……”

  杜心五突然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伸出一只手指,几乎点着郝鹏的鼻子道:“你的意思是说,要我和你一样,充当日本人的走狗?”

  郝鹏连连摇头道:“不,不,杜老您误会了……”正待继续往下说,忽闻耳畔一缕风声,情急之下,郝鹏伸出一只手去捂一边的耳朵,谁知那只耳朵的半截竟然不见了。

  郝鹏痛得杀猪般大叫起来。

  杜心五怒骂道:“狗东西,你认贼作父,怙恶不悛,合当丢命,现取你一只耳朵算是惩戒,今后若不知悔改,别怪我手不留情!滚!”

  天边传来隐隐雷声,乌云在头顶迅速汇聚。杜心五望着天空中的黑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到城东去看望一位友人,正欲出门,那位友人却一脸惊惶地奔进杜家,拉住杜心五的手道:“心五,你赶紧离开北平,日本人要对你下手了!”

  杜心五没有惊慌,反之却是满脸坦然,神情淡定。

  那位友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杜心五,杜心五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情势紧要,请杜君务必远祸亟去。

  杜心五定定地盯着手上的纸条,脸上布满疑云问:“你是从哪里得到这张纸条的?”

  友人回答道:“是一个日本女人交给我的。”

  杜心五拧紧眉头道:“一个日本女人!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友人摇头,一脸茫然。

  杜心五不说话了,他两眼看着纸条发怔:莫非是她?川岛松子?她是什么时候到中国的?如今她又在哪里?

  杜心五没有逃离北平,他换了一身缁青长袍,上套软缎马褂,足蹬皂底布鞋,犹如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宾,敞开大门,在前厅正中摆了一张八仙桌,巍巍然端坐在桌旁。

  晌午,日本人偷偷包围了杜家的四合院。杜心五正在喝茶,一个身着便衣的人跨进门来,发现杜心五手执茶盏,气定神闲地坐在厅中,身子不禁颤了一下。他趋步上前,深鞠一躬后,满脸堆笑道:“杜老爷,小人奉日本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太君之命,特来请您前去一叙。”

  杜心五轻轻放下茶盏,站起来,朝来人笑了一下,淡然道:“好吧,既然你的主子有请,我便不客气了,就去走一趟吧。”

  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驶进日本军营。杜心五刚下车,土肥原贤二便迎上来道:“杜大侠,久仰,久仰!”说着,将一只手朝杜心五面前伸过来。

  杜心五不疾不缓,步履沉稳、坚实,一步一步朝里走,根本不理会土肥原贤二的手。

  土肥原贤二尴尬地一笑,将手掌摊开,亮在杜心五面前道:“杜大侠是不是觉得我的手与众不同?”

  杜心五笑着点了点头,脸抬起来时,嘴边满是嘲讽之意,道:“要说它与众不同,就是长得似乎太长了一点儿,伸到别人家里来了,这样就难免有盗窃之嫌。”

  土肥原贤二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记得贵国圣人孟子有句话,‘嫂溺,援之以手’,如今贵国积弱深重,亟需有人援手将扶!鉴于此,我大日本帝国念其毗邻相依,乃伸援手。杜大侠,你可千万别误会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伸出的可是日中亲善的友爱之手啊,哈哈哈。”

  土肥原贤二将杜心五引进内室,双方坐定。土肥原贤二为杜心五沏了一杯龙井茶,端到杜心五面前道:“杜大侠,你忠勇可嘉,名动海内,令鄙人崇敬之至。今天,鄙人特意请杜大侠来,是为了表达鄙人的敬意。”说着,土肥原贤二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纸片,递到杜心五手边。杜心五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张日本正金银行的现金支票,于是面带笑意,道:“对不起,土肥原先生,中国有句老话,无功不受禄!”

  土肥原贤二连连摆手道:“不,不,杜大侠,实话对你说吧,这次,是我大日本帝国有求于你。为了顺应时势,推进日中亲善,我们正在筹备华北五省自治政府,杜大侠雄才大略,威名远播,我想,由你来做这五省的统领,乃是众望所归,不知杜大侠意下如何?”

  杜心五将土肥原贤二手中的支票接过去,仔细端详,忽然蔑笑道:“土肥原先生是想请我出来做官?这两百万元是给我的薪俸?”

  土肥原贤二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

  杜心五盯着手中的支票,嘻然一笑,接着,又笑了一下。

  土肥原贤二发觉杜心五脸上的笑容有些异样,赶紧说:“当然,对于杜大侠来说,这两百万元是显得微薄了些,不过,请杜大侠放心,只要你肯出山,我大日本帝国金票是大大的有……”

  土肥原贤二话未说完,杜心五忽然一抬手,“嚓嚓”两下将支票撕碎,扔在地上,然后看也不看土肥原贤二,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

  土肥原贤二脸色大变,腾地站起来,紧跟杜心五道:“杜大侠,你觉得你现在还能走出去吗?”

  杜心五不吭声,“哗啦”一声拉开门,正欲迈步,却见一排乌黑的枪口一齐指向自己。

  十 虎口脱险

  随着一道又一道铁门的开启声,杜心五被送进了一间特殊的“寓所”——里面有三重厚重的铁门、外面有高达数丈的围墙。被关进一牢房的当天下午,土肥原贤二进来了。他身边带着一个日本士兵,士兵手里提着一只竹篮,竹篮里装着酒肉饭菜。

  土肥原贤二命狱卒打开牢房的铁门,将士兵手中的竹篮接过,走到杜心五身边,将竹篮放在杜心五面前道:“杜大侠,实在对不起,委屈你了。”

  杜心五盘腿席地而坐,双目闭合,一动不动。

  土肥原贤二将菜肴摆在杜心五面前,又斟满一杯酒,道:“杜大侠,本人也是豪迈之士,我是英雄惜英雄。在此,我想奉劝杜大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五省自治首领非你莫属!况且,能够统领华北,对你杜大侠来说,也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好事嘛。”

  杜心五眼睛睁开,伸手端起酒杯,递至唇边,轻轻品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开始细嚼慢咽地吃菜。

  土肥原贤二一见,大喜道:“杜大侠,我就知道你能洞明大局!五省自治重任,我们翘首期待着杜大侠,现在,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们就马上迎请你出去!”

  喝完最后一杯酒,杜心五将酒杯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吃光面前的菜,将空碗盘和空酒杯摆在一起,双眼一闭,一如先前,继续盘腿打坐,根本不与土肥原贤二交言。

  土肥原贤二脸色骤变,他嘴唇剧烈地颤抖,想要大声呼吼,不过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临出门,他直视着盘腿静坐的杜心五说:“杜大侠,我就不打扰你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想想吧。”

  次日,土肥原贤二再次来到关押杜心五的牢房,和头一天一样,他继续酒肉伺候杜心五。谁知杜心五的举动跟第一天完全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

  土肥原贤二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气咻咻地瞪着杜心五,怒不可遏地吼叫起来。

  第三天,牢房的门铃响过后,土肥原贤二再也没有进来,送餐的人换成了一个日本士兵。当然,前两天的酒肉也没有了,只有一只硬馍。那只馍颜色发黑,形状坚硬,让杜心五实在难以下咽。送餐的日本士兵走后,杜心五掰开馍正打算吃,却意外发现里面居然藏着一张纸条:土肥原贤二决定明天杀你,今晚务必逃离,切切!

  杜心五仔细研究纸条,发现上面的字跟三天前城东友人送来的纸条上的字一模一样,便知道川岛松子此时必定在军营中,且一定跟土肥原贤二在一起。他悲喜交集,浮想联翩,时而会心微笑,时而不胜感伤,喟然不已。他将目光投向四壁,继而投向高处的屋顶,重重铁锁,高墙厚壁,何时方能脱身?杜心五感到情势万分危急,不禁心急如焚。

  第二天,紧邻日军军营的一块空坪上,三万余中国民众在日本士兵的弹压下聚集在那里。空坪中央搭起一座数丈高的草台,上悬“宣判处决反日首要分子杜心五大会”的巨幅标语。会场四周架起数挺重型机枪,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密密匝匝,比肩而立。阳光中,刺刀林立,青光闪耀,整个会场充满了森严肃杀的气氛。

  土肥原贤二满脸冷酷,高踞舞台中央,旁边站着汉奸郝鹏。土肥原贤二眼朝台下扫视一遍,然后朝郝鹏丢了个眼色。

  郝鹏走到台前,大声喊道:“把反日首要分子杜心五带上台来!”

  八个手持短枪的日本士兵闻声冲向关押杜心五的牢房,三道铁门相继打开。日本兵们用枪口堵住牢房门,齐声朝里面吼道:“杜心五,出来!”

  屋里寂静无声,半天无人走出。

  日本兵们小心翼翼地将脑袋伸进去一看,不由愣住了:牢房里空空荡荡的,压根儿不见杜心五的身影!再看牢房四面,墙壁完好无损,罩在墙上的铁丝电网完好无损!刚才,三道铁门上的大锁也是好端端地锁着,没有撬断的痕迹。如此铜墙铁壁,杜心五居然逃出去了!八个日本士兵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听到杜心五逃脱的消息,土肥原贤二霍然而起,目光如刀,盯着郝鹏的脸道:“怎么回事?”

  郝鹏脸上一阵痉挛,嗓音发颤道:“机关长,这……这……”

  原来,土肥原贤二曾嘱咐郝鹏,处决大会上,由郝鹏负责验明正身,如今,杜心五突然不知所终,土肥原贤二心中不禁生出了疑窦——郝鹏会不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帮杜心五逃脱呢?不然,如此森严的设防,杜心五岂能不翼而飞!

  郝鹏从土肥原贤二的怪笑中觉出情势不妙,于是汗涔涔道:“机关长,听说杜心五有缩骨绝技,他会不会是从墙头的铁丝网眼里缩身逃跑了?”说罢俯身弯腰,仰脸望着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贤二两腮的肌肉扯动了一下,突然发出疹人的怪笑,拔出了手枪。郝鹏大惊失声,张嘴正欲呼喊,只听一声枪响,一股绛紫之物凌空飞起,与此同时,郝鹏颓然倒了下去。

  土肥原贤二立刻带人来到杜心五家——榆钱胡同那栋灰墙黛瓦的四合院门前。杜家的大门并没有关闭,晌午的阳光映满两扇敞开的门壁,屋里空无一人,一片岑寂。

  土肥原贤二呼呼喘气,眼球暴凸,盯着门边新贴上去的一副对联——“祖国沉沦堪痛哭,同胞应起拯危亡”,不禁大怒,他飞起一脚,朝着对联踢去,同时,嘴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叫:“杜心五……”

  十一 重庆辞官

  1941年春,湘西慈利一处山峪里面,娄江流碧,山花绚烂。杜心五坐在自家门前,眼望远方连绵的山峦,壮怀激烈,情不能自己。为了逃避日寇的追杀,他于去年冬天潜回老家。虽说身处遥远的家乡,他却没有忘记外面的烽火,“抗日救亡、保家卫国”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他的心。

  潜居老家的那段日子,杜心五并没有归隐林泉,而是在自家屋后的山上,建起一座颇具规模的武馆,广收门徒,悉心教授。并且,凭借着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他积极联络帮会,组织抗日救国。

  夕照殷殷,明霞灿灿,杜心五不由吟诵起北平宅门前的那副对联:“祖国沉沦堪痛哭,同胞应起拯危亡。”吟罢,不禁热泪盈眶,愤色满面。

  3月的一天,杜心五家里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客人带来一封短札,竟是蒋介石的亲笔邀请函。次日,杜心五即离开慈利老家,前往“陪都”重庆。抵渝的当日,蒋介石亲设晚宴为杜心五接风洗尘。宴会上,蒋介石特意将杜心五请至上座,并亲自为杜心五斟酒。杜心五也不谦让,坦然自若地安坐上位,接过蒋介石递来的酒杯,青须微动,含笑地看着蒋介石,道:“杜某一介乡野老夫,总裁千里驰唤,不知有何见教?”

  蒋介石手执酒杯,先敬了杜心五一杯酒,道:“杜老追随总理,出生人死,于我国民革命功勋卓着,实令蒋某钦佩之至。当今日寇猖獗,犯我河山,面对严峻形势,政府拟建立全国抗日群众动员委员会,以组成广大的抗日阵线。蒋某思之再三,以杜老之隆望勋德,此委员会主任一职,非杜老莫属。”

  杜心五轻捻胡须,沉吟不语,忽然,他高擎酒杯,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喝光,站起来朗声大笑道:“好,这个抗日的主任我杜心五当定了!”

  席间,蒋介石问及杜心五安顿的情况,杜心五道:“我已在沙利文旅馆住下来了!”

  蒋介石思忖了一下,对身边侍从道:“还是把杜老安顿到南温泉庄园去吧,那里各方面的条件都要舒适一些。”说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双目炯亮,注视着杜心五,“早闻杜老身怀绝技,轻功来无影去无踪,能否在此让大家一开眼界?”

  杜心五轻抿了一口酒,环视左右一遍,之后意味深长地一笑,道:“里巷妄传,不足信实的。”

  那一年,杜心五已经72岁,但是,他却步履矫健,神清气爽,眉宇间透出英武气概,如日中天的壮年之士。上任“全国抗日群众动员委员会”主任伊始,他就到处奔走呼号,废寝忘食,全身心地劬劳于民族救亡图存之中。然而,他与蒋介石的关系却很快产生了裂痕。在一次抗联会议上,他竟然毫无掩饰地直陈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决策的不妥,以致蒋介石当时十分尴尬。那时,杜心五一家已由沙利文旅馆迁居南温泉庄园寓所,因为工作的原因,加之武林威望,平日里,杜心五家可谓高朋满座,宾客盈门,但自那次与蒋介石“廷争”后,杜家门前忽然冷落下来。

  一次深夜回家,杜心五的妻子面露惊惶,悄声告诉杜心五,有人趁她外出,潜入家里,搜查了他们的家。杜心五将信将疑,急奔内室,抽开床头柜的抽屉,发现放在里面的一摞书信不见了,那些书信中有数封是他与同乡林伯渠的通信。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入室窃走了它们?想到近来与蒋介石之间的分歧,杜心五心底不禁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看来蒋介石已在“关照”自己了。

  “授人以柄,其祸不远,说不定什么时候,蒋某人便会对自己下手!”杜心五暗想。

  不顾妻子阻拦,当晚,杜心五气愤地来到蒋介石的住处。卫兵将杜心五拦在门外,说委员长已经休息了。杜心五不容分说,拨开卫兵,径自闯了进去。果然,蒋介石已经躺在床上,手里正捧着一本《曾文正公文集》倚枕夜读。见杜心五疾步走进来,蒋介石赶紧坐起来问:“这么晚了,杜老有什么急事吗?”

  杜心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看着蒋介石道:“委员长,杜某家里今日被人秘密查抄了。”

  蒋介石面露惊讶道:“有这等事?钱物都损失了多少?”

  杜心五道:“钱物倒是没有损失,窃贼偏偏只拿走了杜某的一摞书信。”

  蒋介石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这么说来,那人并非一般的窃贼,杜老翰墨精湛,师法二王,旷达高古,对方定是奔着杜老的墨宝来了。”

  杜心五没有笑,脸上显出严肃的神色,道:“那摞书信中有我与乡党林伯渠的三封通信。”

  蒋介石敛了脸上的笑容,道:“林伯渠?共匪陕甘宁政府主席?你在与他通信?”

  杜心五一脸坦然道:“我与林之通信,光明磊落,所言皆为国家救亡图存之计。我以为,外侮当前,同为中华民族同胞,同仇敌忾、共御外敌才是当务之急。”

  蒋介石凝眉注目,面色严峻道:“杜老,本人对您一向是敬重的,但是,身为国民政府要员,私与共匪交结,如传言出去,叫人如何解释?”说罢,蒋介石将手中的书页合上,置于床头桌上,一脸不悦,“杜老,夜深了,您也该回府歇息了。这件事,我想还是请您回去三思吧。”

  杜心五看着蒋介石,没有回答,良久,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蒋介石的官邸。

  次日,山城重庆雾霭浓重,朝天门码头上,轮船的鸣笛深沉激越,回荡在长江上空。杜心五携家眷登上了东下洞庭的汽轮。他站在船舷上,手扶栏杆,回望身后的山城,心底禁不住喟然长叹。

  从蒋介石住处回来后,他毅然作出了辞官归家的决定。是夜,他万千感慨涌上心头,于是挥毫赋诗一首:浮生七秩意如何,望眼江山泪滂沱。冯唐易老徒遗恨.,李广难封訾言多。壮慨胸臆寄江水,梦魂龙泉剑新磨。啸傲一声乘风去,长江共我同哭歌。

  杜心五凝视诗行良久,最后在诗题抬头处写上“代辞呈”三个字。写好后,他将诗作装入信封。凌晨,他来到陈布雷住处,将信封交予陈布雷,并嘱其转交蒋介石。

  杜心五再度回到湘西慈利老家。故居庭院荒芜,蛛网满檐,踏上大门台阶,眼望门楣,朱漆斑驳,泥金褪色,杜心五不禁眼热鼻酸,潸然泪下。

  傍晚时分,他独自一人来到父亲的坟头,默声坐在碑前,眼望碑上的夕阳残照,青须凝止,面容沉郁,身躯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雕。

  返家不久,一天,杜心五收到大汉奸周佛海寄来的一封书信,同时,收到周佛海一并寄来的三百块银元汇票。原来,早年留日期间,周佛海曾与杜心五相识,同为湖湘子弟,自然有过一番交谊。

  周佛海书信云:“杜兄隆鉴:闻悉兄自渝辞官归梓,弟深为萦怀,以兄之雄才大略,理当驰骋海内,建功立业,今弟为国家民族计,奔走斡旋于国内国际之政坛,若兄能援弟以一臂,共襄国是大计,实乃弟之幸甚,国之幸甚,附信聊奉薄资,区区不成敬意,还望隆兄笑纳……”

  杜心五看着信纸,再看着那张三百银元的汇票,鼻孔深处冷笑了一声,随后“嚓嚓”几下,将汇票撕得粉碎。撕罢,他忽又停住,将地上的纸片捡起来,拼在一起,另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行文字:“卖国汉奸,遗臭万年,何面信函,原物奉还。”

  辞官归家之后,杜心五并没有在家赋闲,凭借他的武林威望和社会影响,他在乡里积极组织抗日救国活动。因目睹蒋介石政府的昏庸与腐败,杜心五开始与共产党人密切联系,因此,他便成了蒋、汪政权的眼中钉肉中刺,南京和重庆皆欲除之而后快。好在他武功高强,数次都化险为夷。

  全国解放前夕,杜心五为逃避敌特的追杀,由中共地下党保护,来到湖南省会长沙。新中国建立,他历任湖南省政协委员、中南军政委员会顾问。1953年7月8日,杜心五于长沙市北门寓所打坐时溘然长逝,享年8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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