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居士~白居易「第三回」
《白居易集》
——【回京得志】——
自从做上忠州刺史之后,白居易迎来了一段快速升迁的日子。
四十九岁的时候,白居易回到长安,做上了尚书省的司门员外郎,很快被擢升为主客郎中,代替牛僧孺承担知制诰的差使。知制诰是负责起草诏令的,是文官系统中最有权势、最为荣耀的职务之一。一个清流文人做上知制诰,是他受到皇帝重用的典型标志。此时白居易心里一定是非常感激,想有一番作为。不过,一个诗人怎么好意思写诗说自己心里美得冒泡呢?他偏要找点什么理由言不由衷一下,说自己过得并不如意。古代的官阶和差遣是分离的,官阶是你的待遇,差遣是你的实际工作。白居易这时候的差遣官很高了,但是官阶暂时还没升上去,还是六品,说起来比忠州刺史还要低一品。地方官的官阶一般比他在官场上的实际地位要高一点,说这个地方官“相当于”朝中的什么官,往往是“相当”不了的。一般京官调成地方官,官品要升一点;地方官调成京官,官品要降一点。地方官入京降一点官品,不仅不是惩罚,反而是值得高兴的大喜事。
忠州刺史可以穿红袍子,他当这个官反而不能穿了所以,他回京的时候要把红袍子脱下来。那么,是穿红袍当忠州刺史好,还是穿绿袍当知制诰好呢?当然是后者好了所以,白居易这时候脱掉红袍,脱得是特别高兴的。但是他偏偏要写一首诗说:你看,我连红袍子都脱掉了啊,连腰上的银鱼符都收走了,孩子都哭闹着不干了啊。其实,孩子懂什么呢?光看红袍子绿袍子,那是小孩子的心理罢了。白居易这么说,其实是升了官还在这里卖乖,我们不要被他骗过了。一年后,他升了官品,如愿以偿地穿上了真正有含金量的红袍。
虽然卖乖,白居易还算是不避讳写现实中的功名利禄的。他不无自得地写,自己怎样在宫禁中的办公室,对着紫薇花写诏书;自己怎样转为上柱国,怎样扬眉吐气。这时候他写下了很多游戏之作,与年长于他、诗风与他迥异、经常显得太过严肃的韩愈韩阁老开开玩笑,有时候也与小女冠、小尼姑开开玩笑。
不过,白居易很快就发现在朝中身居高官也没什么意思。这时候的唐王朝正在失去对地方的控制力,朝中则是朋党纷争。白居易在几件事情上都受到挫折,感觉很难施展自己的抱负。特别是这时候日益浮出水面的“牛李党争”,更是令他厌倦。所以,在五十一岁的时候,他主动要求外放,到杭州去做刺史。他这一去,倒是避开了“牛李党争”最激烈的阶段。
杭州是个好地方,白居易以尊贵的身份来到杭州,并非贬谪,而是主动逃避朝中纷争,过得很惬意。更令他高兴的是,他的好友元稹这时候到越州做了刺史,与他书信往来十分方便。这段时间,他与元稹互相激励,写了很多诗。这时候正是长庆年间,他们写的诗又称“长庆体”。
《钱塘湖春行》
白居易在杭州的时候,为百姓做了很多实事,包括修筑了著名的“白堤”。勤政之余,他还写下了像《钱塘湖春行》这样的漂亮诗作,从诗中可以看出,他此时的愉悦是发自内心的。他还带着杭州的士民百姓一起写诗。诗歌,成了他作为一方刺史传播儒家文化的载体,这件事也是很有诗意的。白居易在杭州待得很舒服,到三年任满离开的时候他还写诗表示没待够。多年之后,他还写了三首《忆江南》词,怀念杭州。
《忆江南》
在得意的日子里,白居易还是保留着老习惯,喜欢用诗记录日常生活。因为日子过得太好,他这种写日常生活的作品,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未免难于共情,而且有写得太多太滥的嫌疑,不时会露出一点“老干部”的声调。但在那个时候,这样的写法是很新鲜的,是白居易的创造,而这种创造,出自白居易对生活真诚的爱。他在这个阶段作品中的精华,仍然不失为好诗的样板。
《白居易集》
——【洛阳老人】——
离开杭州,白居易到了苏州去当刺史。但只过了一年,他就犯了严重的眼病,没法再照管郡中的政务了。从这时候开始,白居易就不太参与实际的政治事务了,他开始隐退,步入了晚年。
五十六岁时,白居易回到长安,做了秘书监。这是一个文坛领袖喜欢担任的职务。这时候已经是文宗大和元年,算是晚唐了,白居易已经是朝中元老,穿上了最高级别的金紫官袍。
这时候的白居易,已经不是那个被寄予厚望、愿意为唐王朝做事的青年了。他不用再做任何事,存在的意义就是做前朝传统和长者权威的象征,只要让大家还能看到他就好实际上成了苍髯皓首、穿着华贵官袍的“吉祥物”。
五十八岁的时候,白居易辞去了朝中的职务,带着“太子宾客”这样的荣誉头衔到洛阳居住,实际上结束了政治生命。他在洛阳买了一所有水竹园林的豪宅,在那里颐养天年,直到七十五岁去世。
在最后的日子里,白居易的生活,就是作为一位长者,与朝中官员和其他退隐的老人唱和酬赠。其间,他经历了挚友元稹的逝世,也接见了诗坛新锐李商隐。
晚年的白居易,是一个生活在晚唐的中唐人,一个真正的“老人”。他代表着旧的时代,却又真实地生活、写作着。他不再从政,写的诗也不再能翻出新意,但他在政治上、文学上又享有崇高的话语权,令年轻人感到压力。他的这个状态持续了二十年,也让白居易给诗坛留下了一个老人的形象。
在漫长的晚年里,白居易写诗自娱。他把他中年拿手的“闲适诗”又捡了起来。他晚年的闲适诗,主要写自己不用上朝、不用出门、衣食无忧的闲适生活。这时候的闲适,是真的闲适,不再有政治上被压抑的落寞。如果还有落寞,那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老去了,不能再有所作为,年龄给了他最彻底的放逐。
在彻底放逐的晚年,白居易玩过很多文字游戏,写过何处春深好”这样程式化的组诗,也写过《一字至七字诗》这样的游戏之作。这些作品极度讲究形式,是白居易在娴熟于文字而又百无聊赖的晚年,以写诗为消遣的产物。白居易一辈子写诗都有玩的成分,到最后更是随心所欲地玩诗了。白居易在晚年,还几次自己编订自己的诗集,找人抄好了,藏在各大寺庙这样保险的地方。在那个时代,他这么干显得有点自恋,因为之前还没有人这么干过。当时这么干的成本也是很高的,因为印刷术还不普及,每一个副本都要靠抄的。不过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诗才比之前的人传下来得都多。传下来的诗多,也好也不好,好处是我们今天可以更全面地了解他;坏处是传下来的诗多了,又没有经过读者的筛选,平均质量难免就低了。
白居易是早慧的,也是长寿的,这让他有机会足足写了六十年的诗;白居易对诗的态度是轻松的,这让他有机会写了很多诗,写了很多跟前人不一样的诗。他的诗,首先让人耳目一新,很容易觉得心有戚戚,所以赢得了众多的崇拜者和效仿者,加上他的诗数量大、流传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白居易成为中晚唐诗坛的“广大教化主”,几乎是实际影响力最大的诗人。在宋以后的诗坛上,“白体”也始终存在,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诗学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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