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帅彭玉麟:湘军中辉煌的异类,晚清官场罕见的“三不要将军”
“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光绪十四年(1888)七月,73岁的彭玉麟,在衰病之中最后一次平静而决绝地向朝廷表达了辞官还乡之意。
次年3月,孤独的老人只身返回湖南衡阳老家,两年后,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湘军水师统帅,在其搭建的草楼“退省庵”中平静辞世……
在湘军阵营之中,彭玉麟既有儒将罗泽南、李续宾等人的诗文才华,又不乏曾国荃、鲍春霆之辈的勇武彪悍,可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全能之才。
尤其是在晚清追名逐利的政治氛围和乌烟瘴气的官场环境中,一生淡泊名利,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命的彭玉麟,犹如芙蓉之离水,又恰似傲雪之寒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完美得就像一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异类”。
为官不趋权贵,为将不图名利,为臣无倾轧倨傲之心,只可惜这么一个可为天下文士、军人、官吏之楷模者,却又是个命运多舛的可怜人。
少年痛失其怙、中年深囿于情、老来悲丧独子,虽是沙场之上纵横捭阖、无所不能的统帅,却又一生都没有走出情感的囚笼。
血染征衣鬓染霜,百战归来只画梅,最终孑然一身,结草庐数间于乡野孤独终老。
1890年,随着彭玉麟的悄然离世,大清帝国黯淡黄昏中最后一抹斜阳缓缓消逝,而尘世间却从此多了无数个关于“雪帅”的传奇。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嘉庆二十一年(1816)冬,一个寒风凛冽,大雨如注的夜晚,彭玉麟降生在安徽省安庆府怀宁县,其父彭鸣九乃是当地三桥镇巡检,一个从九品的基层官员。
五年后,彭鸣九调任合肥县梁园镇巡检司,并再添次子玉麒,一家四口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倒也其乐融融。
彭鸣九非常重视儿子的教育,早早便为长子请来先生,教授“四书五经”,而彭玉麟天资聪颖,诗书进步神速。
闲暇时梁鸣九也不忘传授儿子一些枪棒拳法,用以强身健体。而梁园又是河汊纵横,湖泊密布之处,少年彭玉麟最喜放课之余,与三五好友结伴戏水,也因此练就了一身浪里白条的好身手。
只是谁又能想到,当年安徽乡下无名池塘中扑腾玩闹的少年,多年以后竟然成为纵横千里长江的湘军水师创始人,当然,这都是后话。
十五岁之前,彭玉麟的生活是快乐、充实、无忧无虑的,直到某次去怀宁外祖母家探望,邂逅了让他一生刻骨铭心的“梅姑”。
梅姑是外祖母收养的义女,为其起名“竹宾”,竹宾姑娘虽在名义上与彭母王氏同辈,但实际年纪却比彭玉麟还要小上两岁。
玉麟善水墨,尤好画梅,而竹宾又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少年挥毫泼墨,少女红袖添香,相仿的年龄、相同的兴趣让两人产生了许多共同语言。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来二去之间,彭玉麟和竹宾便由对彼此的好感而互生情愫。
起初家中长辈并未察觉异常,直至二人越走越近还愈发亲密,过来人的彭母王氏渐渐发现了端倪。
两人虽无血缘,但在名分上仍然属于姨甥关系,碍于颜面,母亲并未直言,但此后便极力反对彭玉麟再到外祖母家中串门。
而母命难违,彭玉麟虽黯然神伤,也只能默默接受。
1831年,彭玉麟的祖母于湖南老家去世,彭鸣九年少离家闯荡,老夫人于衡阳独自支撑彭家门庭三十余年,个中辛苦自不必言。
如今老母撒手人寰,彭鸣九深感亏欠愧疚,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放弃仕途,举家搬回湖南。
离开之日,舅舅前来码头送行,许久不见的竹宾竟也跟随而来,久别后短暂的重逢虽然甜蜜,但更多的却是离愁与不舍。
按照当时的交通条件,湖南与安徽之间,相隔何止山水万重,即将分别的小情侣执手相看泪眼,自知此地一别,恐怕今生再难相见。
原本故事至此,这段懵懂的爱情也就随着两位主角的天各一方而被迫画上了句号,但生活却偏偏要让二人再次相遇,又以最残忍的方式让彼此分开,最后,留下彭玉麟用一生的时间慢慢品尝思念与孤独。
死生契阔,人间无常回到家乡之后,彭玉麟寄情于山水之间,整日游山玩水,暂时忘却了烦恼,但沉重地打击又一次悄无声息的降临了。
原来,彭鸣九此前在安徽时,曾委托族人在衡阳渣江老家置办了一些田产,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后,便向亲戚索要,谁知这些亲戚欺负彭鸣九离家多年,在当地既无实力又无倚靠,便对收钱买田之事矢口否认。
彭鸣九本有重疾在身,回归乡里又遭族人欺凌,悲愤交加之下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父亲突然辞世,只剩彭玉麟兄弟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失去了彭鸣九这个顶梁柱,彭家境况也是日趋艰难。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身世可怜的孤儿寡母不仅没有唤起乡邻左右的同情,那些曾经算计过彭鸣九的亲戚,又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他的孩子。
当时,彭玉麟年仅十三岁的弟弟因为要补贴家用,只得做点小生意,谁知某日在外搬货时,竟被亲戚们合伙打倒,然后丢入池塘,幸好彭玉麒水性不错,才幸免于难。
闻听弟弟的遭遇,血气方刚的彭玉麟便要抽刀出门报仇,却被母亲死死拉住,只是经此一事,王氏深感老家不可久留,便嘱咐兄弟二人出外另谋生路,而自己则留守家中。
彭玉麟离开家乡,前往府城衡州,随即考入了当时衡阳最好的石鼓书院,有趣的是,多年以前,十几岁的曾国藩也曾在此处求学,而多年以后,湘军水师又正是由石鼓山麓之下的江面开拔,曾国藩、彭玉麟、湘军水师,不知冥冥之中是否一切早有安排。
在书院求学之余,为了赚钱养家糊口,彭玉麟考入了衡州府城中一支绿营骑兵部队,充当文书。
在这里,彭玉麟遇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位贵人——时任衡州知府的高人鉴。
某日高人鉴来军营拜会协镇,偶然发现案头彭玉麟的文书,字体俊美,不禁大加赞赏,又见其人谈吐得体,气宇轩昂,知府爱才,便将彭玉麟收为弟子,亲自为其传授学业。
得知府青睐,彭玉麟在衡州渐渐有了些许名气,人生的道路也因此而顺畅了许多。
道光二十三年(1843),远在安徽的舅舅突然病逝,年迈的外祖母和竹宾姑娘孤苦无依,生活陷入了困顿。
此时彭家虽然并不富裕,但生活已渐渐有了起色,因此彭玉麟毅然决定将二人接来衡阳居住。
当日梁园码头一别,不觉已是一十二载,有情人再度重逢,顿时燃起了比当年更为炙热的爱火。
只是时过境迁,彭母固执的伦理观念依然没有丝毫改变,眼见二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又同在一个屋檐下,王夫人每日如坐针毡深怕他们做出有辱门风之事。
1845年,外祖母病逝,王夫人便立即将“妹妹”嫁了出去,可怜竹宾寄人篱下,只能听凭摆布,而彭玉麟又十分孝顺,即使面对母亲无情的棒打鸳鸯,也只能再一次逆来顺受。
紧接着,母亲又安排为彭玉麟完婚,只是来自普通人家的妻子邹氏,与其完全没有共同语言,而且婆媳之间关系也相当恶劣,每日争吵不断,这段婚姻没有让彭玉麟感到一丝甜蜜,只有无尽的烦恼,同时心中更加思念已嫁做人妇的梅姑。
邹氏过门第二年即产下一子,但夫妻二人的感情并未因此得到任何的改善,终于又一次邹氏与母亲激烈争吵后,彭玉麟从此便不再理睬妻子,直至邹氏离世,两人始终都形同路人。
1849年,竹宾意外死于难产,夫家以为不祥,将其草草安葬。噩耗传来,彭玉麟痛不欲生,既痛心竹宾的悲惨遭遇,又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
此后,彭玉麟亲自前往梅姑坟头祭拜,青山依旧,而伊人已去,回忆过往种种,怎不令人肝肠寸断。彭玉麟泪如雨下,久久不愿离去,心中暗暗发誓,有生之年,定要画万幅梅花,以酬谢红颜知己,更为纪念这段天人永隔的爱情。
此后数十年,彭玉麟始终孑然一身,再未纳妾,而且无论是与太平军作战还是巡防长江,无论公务繁忙与否,始终坚持每日画梅不辍。
人生有很多错过,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有“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的无奈,而梅姑的红颜薄命,彭玉麟的一生痴情,以及两人命中注定的有缘无分,似乎更让人为这种“错过”而惋惜。
守耒阳锋芒初露只是还来不及悲伤与消沉,作为军人的彭玉麟便遇上了其戎马生涯的第一次大规模战斗。
1849年夏秋之交,湘南遭遇水灾,民不聊生,随即李沅发聚众于新宁起义,清廷随即调遣兵力前往镇压,而彭玉麟所在的衡州协也参与其中。
其后,彭玉麟随部队一路转战湘桂黔三省,沿途多是丛山峻岭、悬崖峭壁,条件艰苦,补给困难,但恶劣的环境也让彭玉麟得到了极大的历练。
最终,李沅发起义军失败,而彭玉麟不仅因功被授予蓝翎顶戴,还意外获得一个从七品的训导之职。但考虑到渣江老家的母亲年老体弱无人照料,事母至孝的彭玉麟毅然选择辞官回乡。
就像彭玉麟诗中所言,“书生从此卸戎装”,离开军队后,其在老家专心侍奉母亲,但好友在耒阳从事典当行,知道彭玉麟拳脚了得还能写会算,经不过友人力邀,便勉强出任了当铺管事一职。
其时,一场声势浩大、规模空前,日后更是席卷大半个中国的农民起义,太平天国运动已经在广西爆发,并迅速蔓延至湖南境内。
兵荒马乱之际,耒阳也不太平,当地原本就有会党组织,太平军由桂入湘,受其鼓舞,会党众人亦准备攻击耒阳县城。
彭玉麟得知消息,迅速报告知县,谁知地方官老爷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慌乱中竟全权委托彭玉麟负责城防事宜。
不久,会党大军兵临耒阳城下,是役,彭玉麟带领毫无战争经验的乡民,先是顶住了会党土炮的猛烈轰击,又身先士卒杀退了强行登城之敌,最后更是出其不意率死士冲出城外,一举击溃会党,解除了耒阳的威胁。
耒阳一役,彭玉麟初露锋芒,其以一介布衣,却组织山野乡民击退会党数百人的事迹,很快传遍三湘大地,“彭玉麟”这个名字也渐渐引起了某些重要人物的注意。
1852年9月,彭母王老夫人离世,彭玉麟于衡阳守孝期间,恰逢曾国藩在此训练水师,求贤若渴的湘军主帅,对彭玉麟早有耳闻,悉其熟读兵法,水性出众,又擅长带兵,便遣人上门游说其出山相助。
只是彭玉麟始终以守孝三年未满,不肯离家,最后还是曾国藩亲自出马,三顾茅庐令其深受感动,又用家国大义加以开导,彭玉麟最终答应随其出山,加入湘军水师,并由此开始其日后数十年波澜壮阔的戎马生涯。
平生最薄封侯愿1853年,湘军水师在衡阳完成筹建训练之际,太平天国摧枯拉朽的西征也由长江下游浩浩荡荡直抵湖南。
湘军主帅曾国藩奉命率十三营陆师、十营水师,共计万余名湘军将士沿湘江驰援长沙,在这里,彭玉麟迎来了其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水战。
此时,西征军主力由林绍章统帅,陈兵长沙南面的湘潭,而北面则由老将石祥贞率部分兵力扼守靖港。
面对太平军对长沙的南北夹击之势,湘军内部对先攻湘潭还是靖港产生了分歧,最后曾国藩采纳了彭玉麟的意见,由悍将塔齐布统陆师五千,褚汝航、夏銮、杨载福、彭玉麟等率水师五营,水陆并进,直扑湘潭。
湘潭之战是太平军主力与湘军的第一次正面交手,也是关系到西征成败和湘军存亡的关键之役。
最终,虽然曾国藩没有按照彭玉麟事前的计划留守长沙,而是擅自带剩余五营水师偷袭北面的靖港,结果中伏惨败,湘军主帅羞愤投江自尽,幸被左右救起。
但好在湘潭主战场,塔齐布与彭玉麟这一路湘军取得决定性胜利,打败林绍章的西征太平军主力,并正式拉开了湘军反攻的序幕。
而此战过后,不仅让曾国藩对彭玉麟刮目相看,更由此确立了彭玉麟、杨载福对湘军水师的领导地位。
湘潭之后,湘军进攻岳州,江面之上双方炮舰互射,一时弹矢如雨,浓烟蔽日,而彭玉麟傲立船头,不顾危险亲手点燃大炮,一举击毙对面太平军将领,两舰交错之时,又身先士卒,抽刀登舟,斩杀太平军丞相。
太平军阵脚大乱,随即四散溃逃,而彭玉麟因岳州之功,赏加同知之衔。
此后无论田家镇半壁山之役,还是九江湖口水战,抑或最后的天京围城,彭玉麟统领湘军水师,不仅智计百出,且每每必亲临战阵,而其麾下丁勇受主帅感召,亦是竭尽全力奋勇争先。
诸将冲锋,玉麟每乘小船督战,以红旗为识,或前或后,将士皆惴惴尽力
——《清史稿·列传第一百九十七》
随着战争的进行,彭玉麟声名鹊起,因其字雪琴,故而湘军内部皆尊称其为雪帅,而朝廷对这位文武双全的水师将领也十分赞赏,一路恩赏不断。
但彭玉麟上阵杀敌只为报效国家,功名利禄只是过眼云烟,雪帅根本未尝放在心上。
1861年,湘军攻克重镇安庆,战后叙功,仅仅秀才出身的彭玉麟,被破天荒地实授安徽巡抚,但面对这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封疆之职,彭玉麟竟以不善政务为由,固执的三次上书请辞。
如此做派在当时简直不可思议,一时之间朝野哗然,舆论更是指责其沽名钓誉、惺惺作态。由此也可见晚清的官场是多么的畸形而可笑——洁身自好即是假清高,不同流合污便是真敌人。
当然,彭玉麟不会活在别人的议论之中,他有自己的操守和坚持。1865年,平定太平天国后,清廷又委以漕运总督之重任,彭玉麟又再次固辞不受。
即使在1881年,清廷命其代理两江总督并兼南洋通商大臣,这一职位在当时仅次于号称疆臣之首的直隶总督,可谓是位极人臣,但彭玉麟依旧选择辞去。
终其一生,彭玉麟始终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且从未对高官厚禄产生过任何兴趣,这一点不仅在晚清的官场十分罕见,即使与同为晚清中兴四大名臣的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等人相比,也显得尤为突出。
就像其诗中早已表明过的心迹“平生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人世间那些名利,他早已看淡,而他在乎的,却已永远埋葬在了1849年的秋天,湖南乡间那孤独的坟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