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星:《天龙八部》不时流露出《红楼梦》的底色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短十四字囊括了金庸先生绝大多数作品,每个人对于金庸的阅读记忆又大不相同,其中,作家严晓星用《天龙八部》中的“青衫磊落险峰行,玉璧月华明”一句,来形容自己的金庸阅读史。
严晓星总能发现金庸小说与其他作品之间的隐微关系。令狐冲的出场让人想起了王熙凤,段誉对众女子的态度好似贾宝玉......我们摘选严晓星的《金庸识小录》,看一看金庸在写作武侠小说的时候,都借鉴了哪些经典名著。
红楼笔法
一九六九年金庸在一次访谈中对林以亮(宋淇)说:
有时不知怎样写好,不知不觉,就会模仿人家。模仿《红楼梦》的地方也有,模仿《水浒》的也有。我想你一定看到,陈家洛的丫头喂他吃东西,就是抄《红楼梦》的。你是研究《红楼梦》的专家,一定会说抄得不好。
金庸所指的,大概是《书剑恩仇录》第二九五、二九六页的几行文字,不过却似陈家洛反过来喂丫头吃东西。也许金庸已在修订时将它改过了。
明显抄《红楼梦》而又痕迹宛在的,可见《书剑恩仇录》第二四页陆菲青眼中的霍青桐:
那女郎……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
1994版《书剑恩仇录》剧照
不免让熟悉《红楼梦》的读者想起《红楼梦》第五回对警幻仙姑的描述:
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这一抄,或许可归入“抄得不好”之列。
然而融会贯通之后,抄得好的也不少。这些抄得好的,既非生搬又非硬套,而是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与创造,因文制宜,不纠缠于一词一句的形似,形成了摇曳多姿的“红楼笔法”。兹举数例:
《书剑恩仇录》第三八一页写乾隆嫖院,“后人有‘西江月’一首为证,词曰……”下面便是一首金庸拟作的“打油词”,极尽嘲弄之能事,令人忍俊不禁。这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第三回“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不同的是,前者明赞实嘲,后者明嘲实赞。
《笑傲江湖》从开卷到主人公令狐冲本人出场,历一六〇余页十一万余字,其间阅尽善恶、是非、真伪、生死的变幻冲突,真是蓄够了待发之势,吊足了读者的胃口。读来仿佛置身“红楼”,未见凤姐而已闻其声,又不禁会有黛玉对宝玉的猜度:“……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
《天龙八部》中段誉这一人物形象,在对女性、感情的态度等方面与贾宝玉有很多相似之处,以至于读者在读此书时往往有进入了红楼世界的错觉。比如段誉当面夸阿朱和阿碧的话:
我只觉老天爷的本事,当真令人大为钦佩。他既挖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儿出来,江南的灵秀之气,该当是一举用得干干净净了。哪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两个儿的相貌全然不同,却各有各的好看,叫我想赞美几句,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口。
1997版《天龙八部》剧照
这就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宝玉对袭人、麝月、晴雯等人说的话:
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
不仅如此,《天龙八部》在其他地方也不时流露出《红楼梦》的底色。第一八〇一至一八〇二页,到西夏求亲的各路人马将银川公主的贴身宫女当成了公主本人,大悟后都觉得“一个宫女已是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加非同小可”。这番声势,与《红楼梦》第六回的一段相仿佛。刘姥姥跟着周瑞家的去见王熙凤,一路头晕目眩,一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差点儿就要叫“姑奶奶”,接着才知道“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如此衬笔,一脉相承。至于《鹿鼎记》里于八的妙论“京城里连骡子也与众不同”(第713页),不也像极了刘姥姥的乖巧话儿:
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会讲话。
《鹿鼎记》第一六四〇页写韦小宝准备写字:
伯爵大人从不执笔写字,那亲随心中纳罕,脸上钦佩,当下抖擞精神,在一方王羲之当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中加上清水,取过一锭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烟香墨,安腕运指,屏息凝气,磨了一砚浓墨,再从笔筒中取出一枝赵孟頫定造的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铺开了一张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笺,点起了一炉卫夫人写字时所焚的龙脑温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挥毫。
1998版《鹿鼎记》剧照
这里的铺陈不难与《红楼梦》第五回的一段文字联系起来: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夸张反讽的喜剧风格与象征暗示的奢华氛围,都借助长句的排比与典故的堆砌来表现,虽是一反一正,渊源却不言自明。
林以亮对金庸小说中的红楼笔法怎么看,没有见到明确的文字资料。只知道他极其欣赏金庸小说,特别是《鹿鼎记》。至于其他的红学家,也不乏冯其庸、胡文彬这样的金庸小说热心读者。
学《水浒》 写《书剑》
《书剑恩仇录》的写作,受惠于《水浒》颇多。金庸自己也说:“我学《水浒》写《书剑恩仇录》,书中领袖陈家洛与清朝皇帝妥协,受到欺骗,结果十分悲惨,实际上主题是反对向封建官府投降、妥协,含有必须反抗到底的意义。”这是从立意上说。有人认为红花会众英雄的群体形象的塑造借鉴了梁山好汉,则是从人物形象而言。其实,在情节细部,《书剑》也有“偷招”。
《书剑恩仇录》第七八四至七八五页,红花会群雄、少林寺众僧等被御林军围在宫内:
霍青桐见众人杀敌甚多,但不论冲向何处,敌兵必定跟着围上,抬头四望,果见鼓楼屋顶上站着十多人,内中四人手提红灯分站四方,群雄杀奔西方,西方那人高举红灯,杀奔东方,东方便有红灯举起。霍青桐对陈家洛道:“打灭那几盏红灯便好办了!”赵半山听了,从地下捡起一张弓,拾了几支箭,弓弦响处,四灯熄灭。群雄喝一声彩。清兵不见了灯号,登时乱将起来。
1994版《书剑恩仇录》剧照
这很容易在《水浒》中找到其血缘。《水浒》第四十八回,宋江率军攻打祝家庄失利,好不容易摆脱盘陀路往外走:
宋江去约走过五六里路,只见前面人马越添得多了。宋江疑忌,便唤石秀问道:“兄弟,怎么前面贼兵众广?”石秀道:“他有烛灯为号。”花荣在马上看见,把手指与宋江道:“哥哥,你看见那树影里这碗烛灯么?只看我等投东,他便把那烛灯望东扯;若是我等投西,他便把那烛灯望西扯。只那些儿,想来便是号令。”宋江道:“怎地奈何的他那碗灯?”花荣道:“有何难哉!”便拈弓搭箭,纵马向前,望着影中只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红灯射将下来。四下里埋伏军兵不见了那碗红灯,便都自乱窜起来。
模仿是太明显了。也许是金庸模仿得正在兴头上,他似乎忘了赵半山是一位使暗器的大师,举手投足都是暗器,何必那么麻烦地“从地下捡起一张弓,拾了几支箭”追随花荣呢?
《三国》点滴
康亲王府的武师们秉承上意,对前来赴宴的平西王世子的随从大加挑衅,出手击落对方的帽子。其后,康亲王经韦小宝提醒,向他们“赔还”新帽子:
众随从接过了,躬身道:“谢王爷,谢桂公公!”将帽子折好放在怀内,头上仍是戴着旧帽。康亲王和索额图对望了一眼,知道这些人不换新帽,乃是尊重吴应熊的意思。1998版《鹿鼎记》剧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当“衣”与“人”之间产生某种联系,特别是“衣”成为“人”的一种象征符号时,“衣”也可以不如故。这样的寓意,很可能来自《三国演义》里那个著名的故事:
一日,操见关公所穿绿锦战袍已旧,即度其身品,取异锦作战袍一领相赠。关公受之,穿于衣底,上仍用旧袍罩之。操笑曰:“云长何如此之俭乎?”公曰:“某非俭也。旧袍乃刘皇叔所赐,某穿之如见兄面。不敢以丞相之新赐而忘兄长之旧赐,故穿于上。”操叹曰:“真义士也。”然口虽称羡,心实不悦。
小小一顶帽子,一件战袍,在政治角力场中偏偏被赋予了一种姿态,显得既微妙又得体。可是,别说曹操,就是康亲王他们,也一定是“心实不悦”。
《三国》这一段描写给金庸的印象想必是很深的,因为类似的寓意,曾在金庸小说中一再出现。《神雕侠侣》第十六回:
程英见杨过将自己所缝的袍子送给李莫愁,当时情势紧迫,那也罢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子,显见这袍子因是小龙女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
又如《天龙八部》第十五回:
片刻之间,北方那乘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纵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宽袍大袖,衣饰甚是华丽,他极迅速地除去外衣,露出里面鹑衣百结的丐帮装束。段誉微一思索,便即明白:丐帮中人乘马驰骤,极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会查问干涉,但传报紧急讯息之人必须乘马,是以急足信使便装成富商大贾的模样,但里面仍服鹑衣,不敢忘本。
1997版《天龙八部》剧照
前面是摹写政治氛围中的人心,这两则一是写情场儿女的寻常心思,一是写社会环境中江湖人物的情义所钟,金庸对这不起眼的衣冠,也真能设身处地、想人物之所想,故可为将相政客,为痴情男女,为江湖豪侠。
金庸小说对《三国》的袭用并非仅此而已。柳存仁先生曾敏锐地举出过另一个例子:
《天龙八部》结尾一章萧峰在囚笼里想:“皇上(按,指辽帝耶律洪基)倘若势如破竹,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倘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我初看这正是echo了《后汉书》卷七四上、《三国志》卷六《袁绍传》里田丰说的话。可是金庸把它活用了,而且不像田丰那样向问他的人直说,只写作萧峰自己在忖想,这样的利用就看不大见斧凿痕迹了。田丰的事也见小说《三国演义》第三一回。
“看不大见斧凿痕迹”,正是活用典故成法的较高境界。与萧峰在囚笼里的忖想一样,《鹿鼎记》的笔墨也当真“不像田丰那样向问他的人直说”。看来曹操到底还是和性情耿直的军人相处得多,他需要问了才明白的道理,到了官场文化烂熟的清代,“康亲王和索额图对望了一眼”就心领神会了。
再看《三国演义》第六十回:
修曰:“公居边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试令公观之。”呼左右于箧中取书一卷,以示张松。松观其题曰《孟德新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松看毕,问曰:“公以此为何书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准今,仿《孙子十三篇》而作。公欺丞相无才,此堪以传后世否?”松大笑曰:“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修曰:“丞相秘藏之书,虽已成帙,未传于世。公言蜀中小儿暗诵如流,何相欺乎?”松曰:“公如不信,吾试诵之。”遂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修大惊曰:“公过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修入见操曰……“……适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书》示之,彼观一遍,即能暗诵,如此博闻强记,世所罕有。松言此书乃战国时无名氏所作,蜀中小儿,皆能熟记。”操曰:“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令扯碎其书烧之。
1994版《射雕英雄传》剧照
又看《射雕英雄传》第十七回周伯通跟郭靖讲黄药师夫人骗去《九阴真经》之事:
黄夫人道:“这部书我五岁时就读着玩,从头至尾背得出,我们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读。你若不信,我背给你听听。”说了这几句话,便从头如流水般背将下来。我对着经书瞧去,果真一字不错。我全身都冷了,如堕冰窖。黄夫人又道:“任你从哪一页中间抽出来问我,只要你提个头,我谅来也还背得出。这是从小读熟了的书,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从中抽了几段问她,她当真背得滚瓜烂熟,更无半点窒滞。黄老邪哈哈大笑。我怒从心起,随手把那部书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给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同样是过目不忘,张松本是炫才,黄夫人却打定了骗人的主意。同样是焚书,曹操责己过严,自负已极,周伯通却是上了大当。虽然有这些差异,可金庸写这一段时受到《三国演义》的启发则相当明显。类似场合中的类似表现,恰可以挖掘出深层的动机与个性。我每看到这里,总觉得黄夫人与周伯通的音容之外,“黄老邪哈哈大笑”这七个字插得绝妙,真是神来之笔。可惜《三国》就“令扯碎其书烧之”带过,看不到万分珍惜主公著作的杨修是什么表情。金庸此处描写“斧凿痕迹”倒是有些,但细腻妥帖又远在《三国》之上了。
本文节选自《金庸识小录(增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