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另类
文|果果
图文无关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外面回来了。他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刀子刻上去的那么明显,一头又短又硬的花白头发,上嘴唇边的胡须跟头发一样硬朗。这老头一脸愁容,看也没看我一眼。
“爸,回来了。”我鼓起勇气假装轻松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嘴角还带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强挤出来的微笑。
父亲没看见我一样,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冰冷——比我的年龄还要长很多很多的冰冷。说到底,是我给他丢了脸。我理解。
从我下定决心要从青岛回来的那一刻,母亲慌了,父亲比母亲还慌,我能明显感觉到。
“怎么了?为什么回来?”当初母亲声音颤抖着在电话里问我。其实她的手机有视频功能,是我去年买给她的。练了很多遍,她也学会了视频通话,但那一刻,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个对她来说新奇的功能,第一时间把电话打了过来。
“不为什么,就是想回去了,没意思。”我尽量用平稳的语调,平静的心情,以免引起本来就胆小的母亲的担忧。或许觉得自己的话语有点颓废,我赶紧笑着补了一句,“到哪儿找不到工作?离家还近。”是的,我失业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或许对别人来说,失业不算什么,大不了一天吃两顿饭,或者吃泡面,啃凉馒头,都可以,但对我来说,多闲一天就意味着多恐慌一天。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十来年了,睁开眼就要花钱,我可以说依然一无所有。这些年换了不少工作,认识了不少人,挣了不少钱,也花了不少钱。到头来,只剩下一套按揭来的小房子,没有婚姻,甚至没有爱情。
跟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都已成家立业,务农也好,上班也好,做生意也好,不管是谁都有了一儿半女,而我……
“你别想太多。青岛是什么地方?家里是什么地方?环境不一样,见识也不一样,对你未来的发展也不一样。”父亲接过电话极力劝说。
说实话,这个问题之前从侧面跟他们透露过,但要面子的父母说什么都不同意。在他们看来,不管我有没有成家,至少是在大城市工作,跟那些我曾经的小伙伴不可同日而语——尽管他们每个月要支援我一两千块钱。
作为一个男人,在大城市生活,每天累得晕头转向,挣来的钱除了房贷、车贷,所剩无几,甚至需要年迈的以务农为生的父母来补贴,我是于心不忍的。
于是,在失业一个多月后,我低价处理了青岛的房子,带着剩余的十几万块钱回到了农村老家。
木已成舟。父母知道再多的劝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他们沉默了。
父亲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只上夜班。他最害怕碰见熟人。以前因为我单身他抬不起头,现在因为我单身又无业更加抬不起头。
看着父亲佝偻的身影,我明白,他是恨铁不成钢。比起自己的面子,他更心疼人高马大的儿子窝在家里,仿佛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被扔在干草堆里一样让人心疼。
“柱儿,吃饭吧。”母亲颤抖的声音像是刚哭过一样。“你姐昨天晚上打了个电话,说你姐夫厂子里招人,要不吃完饭你去看看。”
我咽了下口水,无言以对。
放在以前,我根本看不上姐夫的工作。他就是一个工人,流水线工作,整天从早忙到晚,最重要的是挣不几个钱,人还挺张扬。
“我不想去。”想了想见到姐夫以后的尴尬,我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拒绝。
“我有个同学在镇上开了个培训班,邀请我过去做培训老师。”我撒了个慌,想借机溜出去透透气。
母亲没说话,低头吃饭;父亲也没说话,低着头抽烟。
开车来到水库边,我的心情慢慢好了一点。三十好几了,一切都从头再来。
在别人眼里,我是个绝对的另类,放着大城市的好工作不要,放着大城市的房子不要,偏偏回到这落后了几十年可能还会继续落后的小镇。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大城市挤,我却反其道而行之,回到这人人都要逃离的小镇。
我闭上眼睛,仔细想了又想,与其每天提心吊胆想着如何挣钱,还不如放慢脚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是苦了父母。他们一心以我为荣,想着有朝一日我可以衣锦还乡把他们接到城里生活,这下可好,不光他们没出去,我自己也回来了。
正在苦恼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备注的是张小明。想了半天,哦,他应该是初中时候的同学。在学校的时候,张小明并不出众,他个子小,成绩差,人也沉默寡言。本就没什么交集,毕业之后更是各奔东西,我跟很多初中同学都失去了联系,在有了微信之后才逐渐联系上的,而张小明也是在一年前才建立了联系。
“你好!”我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不知道是优越感作祟还是已经养成了讲普通话的习惯。
“我是小明,张小明。”电话那端是一个粗狂的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四五十岁,其实张小明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也就三十来岁。
“听说你回来了,我想请你吃个饭。”电话那端很明显脸上挂着笑容,这在摸不着电话线的手机里面很容易感受到。
张小明的方言很地道,一下子把我拉了回来。对,我是在镇上,已经不是高楼林立的海滨城市青岛了。我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心气儿也跟着往下坠,仿佛从云端跌入了谷底。那是一种无以言状的失落感。
二十分钟以后,我如约来到了富贵酒楼,这是镇上最好的酒楼。后来我才知道,张小明就是这酒楼的老板。
“我不怎么会说话,嘴笨,这么多年也没怎么改变。”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脸色微红地笑了起来。
在他粗狂的声音中,我们开始了有点尴尬的交谈。有一句没一句,东拉西扯。或许是有太多人对我的不理解,对眼前这个几乎消失在记忆里的曾经的同学,我竟然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激。
“别人都觉得我是个另类,”我苦笑了一声,“连我父母也这么觉得,我父亲,甚至专门找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只上夜班,一来可以避免跟亲朋好友见面,再一个,也可以减少跟我的交谈。”说完这些,我一下子轻松了很多,犹如压在心头的乌云散开了一般。
张小明安静地听我说话,他的眼睛注视着我,甚至喝水的时候都是悄无声息的,这让我感到一丝尊重——久违的尊重。有那么一刻,我恍惚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另类,也有了朋友一样。
“你见过大世面,我想请你到我这里工作,虽然面积不大,但我们的生意还可以,”张小明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子让我湿了眼睛。
来不及考虑能有多少收入,也来不及考虑自己能不能胜任,更来不及考虑是哪个岗位,我突然觉得眼前个头不高的张小明很是高大。不是要拍马屁,我也不是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人,只是觉得好像有那么一个能理解我的人。
“你不怕我拖后腿吗?”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普通话已经切换成了老家的方言。
张小明微笑着摇了摇头。后来,我们边吃边聊。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跟自己说一定要试一试,哪怕是为了父母的脸面,或者说,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尽快从这种无边的黑暗中解脱出来。
第二天,我去了张小明的酒楼工作。母亲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父亲也没有也还感到高兴。作为一个大龄未婚青年,我真的有些迷茫了,难道,我真的是个另类?
身边都是操着方言的人,普通话离我越来越远,青岛离我越来越远,家乡离我越来越近,方言离我越来越近。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另类,而是跟人们融为一体了。这种感觉,真好!
要是生活就这么继续下去也还不错,可事实就是事实,社会就是社会。知道我在大城市拼搏了这么多年又回到小镇的“事迹”,周围人的眼神变了,那些女服务员总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眼神还不时飘过来看我一眼,我一走过去她们就捂着嘴笑。
时间一长,我浑身不自在,半推半就辞了富贵酒楼的工作又回到了迷茫的状态。
没多久,父母的脸色更难看了,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我被张小明开除的小道儿消息,闹得沸沸扬扬,让我更矮了人一截儿。
人还是不能坐以待毙。我决定自己做点小生意,这事儿只有我姐支持我,母亲依然不言语,父亲依然黑着脸。
我像突然长大了一样,想明白了很多事,也看明白了一些人。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再关心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另类。
明天会更好吗?或许会,或许不会。我决定过好当下,彻底当一个“另类”。